苏凌陟手中动作一顿,似有些迟疑,“没有。”
黎昭文不胜之喜,“你想与我一同去鹤鸣楼吃饭吗?”
苏凌陟不言不语,目光飘忽不定,想是不知该如何拒绝她。
黎昭文见状,从书匣里拿出几包茶叶,放至苏凌陟的书案,将话题引开,“这是兰雪茶,送给你。”
“想不到你还记得。”苏凌陟神情凝滞,忧郁之色在他眸中一闪而过。
“你回去尝尝我的茶和黄侍郎的有什么区别。要是喜欢,以后我就多给你送些。”
苏凌陟将茶叶收好,表情渐趋缓和,“改日……我们再聚。”
为了避免尴尬,黎昭文主动提出不与苏凌陟同行:“凌陟兄,我还有事情要请教首辅大人,你先离开吧。”
苏凌陟讪讪点头,与她作别。
左右无事,黎昭文想在文渊阁里待到官员们散值再离开,不料过不多时,一名内臣来报,杨宗道要见她。
内臣带着黎昭文远离官署,抵达皇城和禁中交界之处——瑞柳园林。
雨水和草木泥土混合的清苦气味无处不在,黎昭文穿梭在长廊,远远遥望长廊的尽头。那是一座被湖水环绕的亭台,杨宗道一人正自独坐在内。周围的水波如同这片宁和空间,没有丝毫波澜。
这里无人打扰,寂寥无声,是个私谈的好地方。
黎昭文拱手道:“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杨宗道不急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露出温和的笑容,道:“你记不记得晋国智氏一族的故事?”
智氏当时为晋国的六卿之一,智宣子作为智氏一族的族长,选择自己的次子智瑶作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认为智瑶徒有才能而无仁义,不是继承者的最佳人选,但智宣子没有采纳智果的谏言。智瑶继位后,自恃位列四卿之首,率韩、魏两家攻打与自己结怨的赵氏,最后他反因过去多行不仁之事而被韩、赵、魏三卿灭族。
黎昭文毫不犹豫颔首:“记得。”
杨宗道继续抛出下一个问题,“这故事其中的道理,你参透了吗?”
黎昭文稍加思索,认真回答他:“为人君者,切莫刚愎自用。智瑶不仅行事鲁莽,而且还得意忘形,在大事上难当其任。”
杨宗道不满她的答案,耐心引导她,“不对,你再换一个角度思考。”
黎昭文沉吟片刻,又道:“打败一个人,必要布置缜密的计划,不能暴露半分自己的真实意图。”
杨宗道依旧摇首,黎昭文不解他何意,道:“学生愚笨,还望老师直言其理。”
杨宗道开门见山地说:“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到我府上求告的老翁,是你派来的。想必早在之前,你便知道林珣的所作所为。”
千里迢迢跑来京师的异乡人,不去官府报官,却寻首辅庇护。谁都不会轻信陌生人,带着证人面圣前,杨宗道一定会先调查他的来历。
这在黎昭文意料之内。
“没错。”她老实回答。
“自古有云: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事君,当尽忠竭愚,以直谏主。”②杨宗道神情严肃,低声劝导她,“你是陛下钦定的状元,将林珣的事情上奏禀明,是你的职责。”
“顺天府、通政司、户部……其中许多人与林珣是一丘之貉,我无法通过正当程序向陛下禀明。如老师所言,我是陛下钦定的状元,当为陛下尽忠,只是目前我品阶低,尚没有资格直谏,故而才让他寻求老师的帮助。”
还有一个理由,黎昭文没有说出口。
林珣作威作福多年,不臣的罪行却能密而不露,包庇他的同党人数一定远比黎昭文预想的多。
她不想初入朝堂就树敌。最稳妥的办法,只能是由杨宗道来揭发林珣。
杨宗道无意继续责怪,只道:“你说的情况我会告知陛下,等林珣的事情告一段落,京察就会开始。”
京察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不同品阶的官员有不同的考察方式,五品以下的官员是重点的考察对象,四品以上的官员按制上疏自陈,走走过场。
因为不是在自己的府邸,杨宗道没有再与黎昭文多作停留。眼看天际泛起金碧流晖,两人各自移步离开皇城。
从前黎昭文走路,从不留意过往的行人。现在她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是受人敬仰的公主,在皇城内偶遇其他官员时,理当向他们见礼。
因而她习惯于不着痕迹地察看行人的面孔,以免自己在认识的官员面前失礼。
“中贵人。”黎昭文与多日不见的刘骐打招呼。
彼时刘骐已经进入禁中当值。
刘骐拱手见礼,黎昭文笑道:“听闻中贵人现下在皇上身边当值了,恭喜。”
“想不到大人竟会关心臣的事情。”刘骐有一瞬怔然。
黎昭文对皇帝身边的人都有好感。在淮王即将攻入皇城时,皇帝的近侍内臣没有四处逃窜,也不露半分慌张神色,始终镇定守在皇帝身边。在她选择到奉天殿自杀时,陪伴她的便是刘骐。
“我之前听其他人提起,中贵人与我是同乡。你我年纪相仿,且是同乡,难得投缘,对中贵人的事情便稍加留意了一些,中贵人不介意吧?”
“大人以后不必再以中贵人相称,”刘骐道:“叫我彦综就好。”
黎昭文欣然答应。刘骐赶着回谨身殿复命,便匆匆告辞。
他前行数步,似想起了什么,倏然回首,但见黎昭文已离自己丈许有余,略一犹豫,终究没有再次呼唤那逐渐远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