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只在一个人身上瞧见过这般目光。可他不敢信,也不敢认,思绪翻涌着,只喃喃一句:“无碍。”
得到应答,那人低低一笑:“嗯。站在我身后。”
说罢,手腕翻转,掌中折扇唰地展开。
黑衣男人目光落上折扇,瞳孔骤缩:“这扇子,你是——”
然未待他说罢,白衣银面人足尖一点,如惊鸿掠影一般闪身到男人身前,折扇于掌中,月似的旋过一轮,寒光略过咽喉。
那男子武功不低,几乎是刹那间后撤,却仍晚他一步,一道细细的红线横在他的咽喉,血珠缓缓渗出,越流越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男人张了张口,喉间仅仅挤出些嘶哑之音,仰面倒地。
沈郁则怔怔地望着这个如谪仙又如修罗一般的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人从出手再到回退于自己身前也不过转瞬之间,沈郁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出招,回过神时他已翩然立于月色之下。
沈郁忆起男人所言,将视线落在那把折扇之上。
他手中折扇扇骨玲珑,似玉非玉,雪白扇面清透丝滑,月华莹莹辉光在其上缓缓流动,竟似传说中的鲛绡所制。扇上绣着的赤红色彼岸花栩栩如生,宛若自扇中生长出来。扇上染着点点血珠,被那骨感修长的手轻轻一抖抖落在地,再看扇面半点脏污也不曾沾染。
“璇玑楼的谢卿谢楼主不是向来不管这些江湖事的么?”
沈郁循声望去,曾被他甩开的黑衣女子于飞檐之上,手握弯月刀,凌风而立。
谢卿轻笑:“真是不巧,谢某瞧这孩子颇有眼缘,倒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他无恙了,望姑娘见谅。”
“我奉劝谢楼主若是不清楚他的身世,还是莫要再插手的好。”那女子话锋一转,“还是说谢楼主有意为之?总不应该。谢楼主又怎会与那些臭鱼烂虾一般,什么腐尸烂肉都要分一杯羹。”
谢卿从容道:“谢某不过是个生意人,不关心江湖事,也确实不知他是何出身。他到底也不是一个黄毛小儿,姑娘便是捉了他去又能得到怎样天大的利益?不若姑娘回去跟你们那边人商量商量,开个价,我想你们想要的,我璇玑楼也未尝出不起。如何?”
能说出这话倒不是他谢卿狂妄。璇玑楼是在短短一年内于都城地价最值钱的街市拔地而起的商铺,而后璇玑楼楼主谢卿不过用了两年时间,便让东州的各大主城都立起了名为璇玑楼的商铺。
而谢卿,亦是江湖中的一段佳话。
飞叶抛金夺千魂,腥尘不染雪满身。
这诗讲得是谢卿云游四方之时只身屠江湖第二恶人的贼窝,解救被掳做妾的下山历练女弟子之事。
面戴银制嵌宝面具那人绯衣蹁跹,一枚枚铜钱或是金银叶子自指尖飞出,取人性命只在弹指之间。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踏月光款款归来,身侧是被救下少女,身后是尸骸遍地,而他衣衫纤尘不染,只落得红衣墨发上白雪片片。
他笑送少女与同门相聚,忽而面具滑落,一只莹白玉手飞速将其扣上面颊,可还是被人窥到半张侧脸。
他生得双如夜空般澄澈、如星月般明亮的眸子,只望进一眼,便再难忘却。
明明见过他真容的也不过这几个半大的孩子,可后也不知怎的,江湖传闻传来传去,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号,竟落在了这个常以面具示人的谢卿身上,真是奇也怪哉。
闻言,沈郁心下大震。那女子则道:“我知谢楼主家财万贯,自然拿得出诚意,只不过我们此番并未求利,其间恩恩怨怨,非他不可。好意提醒谢楼主一句,若楼主执意要护着他,日后怕是可不止与我们一方为敌。听闻楼主乃是远离江湖的闲云野鹤,如今当真要为他卷入纷纭之中?”
谢卿轻笑,手中折扇一展:“巧了,谢某只瞧中这一个,非他不可。”
女人不置一言,只是定定望着二人。半晌甩手,灰色弹丸落地碎裂,霎时烟雾弥漫,只余她的声音夜空中回荡。
“鄙人自知不敌,今日非良时,谢楼主最好是随时随地护住这孩子。我们改日再会。”
沈郁捂住口鼻,隐约白衣人闪身人挡在他的面前。不多时烟雾散去,方才被割破脖颈倒地的男人已经被女子带走,谢卿立于他三步之外,缓缓转身。
未待沈郁开口,谢卿浅浅笑了声,素指扣上面具,稍偏转头取下来。
月华微凉,晚风自他背后而来,发丝摇乱,半掩他含笑的眸。他以指尖挑理乱发别于耳后,衣袖随着他手的动作滑落下来,一根褪色的红绳在他白皙纤细的手腕上分外醒目。
“沈小少爷,你说巧不巧?我们又见面了。”
他莞尔一笑,沈郁的视线便由手腕落回到他眉眼之间,月华在他含笑的眸中流淌,灿灿生辉。
沈郁指尖轻颤,缓缓握拳,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竟真是他盼着的人。
“你瞧,我后路已断,踏入这摊浑水,再想明哲保身怕是不能了。”长鱼舟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目光真挚,掷地有声,“想护你是真的,无关你的出身家世,只为你这个人。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沈郁心口震荡,下意识伸出手,被长鱼舟牢牢握在掌中。
是夜,二人回到璇玑楼分铺。
铺子里老管家年事已高,林岸唤他先去休息,兀自支了盏灯,边翻看账本等长鱼舟归来。夜半,门吱呀大开,他自昏暗灯火下抬头,琥珀色眸子自瞧见那意外之人起倏然冷下。
长鱼舟没来由心虚:“我方才——”
“公子何需与我解释什么。”林岸打断,他起身收敛桌案上账本抱入怀里,“这是公子的决定,属下不敢多言。更深露重,公子早歇息。”说罢径自离去。
长鱼舟尴尬一笑,与沈郁解释道:“我们自幼相识,一同长大,他非是厌你,只是早年经历得太多,所以未免谨小慎微,你莫怪他。”
二人回到卧房熄灯躺下,沈郁被问及这些日子的遭遇,他告诉长鱼舟自己是如何被捕,如何在跟着那两人行两天路后趁机逃脱。长鱼舟听得心惊,只万幸还好那两人恰巧带着沈郁路过单阳。
夜深,安神香袅袅,弥漫整个屋子。
经日劳心伤神,沈郁躺在长鱼舟身边睡得很沉。
长鱼舟望着身侧人,眸光深沉。
那日分别之后,每当不经意瞧见手上红绳,便会想起那个宁可受冻也要归还他衣物的小崽子。
君子的风骨是这么用的?直脑筋。
长鱼舟常被气得发笑。可笑过之后,又免不得惆怅懊悔。
他真心喜欢这个臭小子。倔驴一个,但是重情重义。
所以他不是没有想过,倘若先前再费些心机;倘若没有权衡利弊,恐徒增隐患,也恐被情感左右,那么或许便能让沈郁心甘情愿留下来也未可知。
所以再次相遇,隐患也好、感情也罢,长鱼舟不想再去管那许多。
今日那两个黑衣人长鱼舟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只若他想,那二人绝不能活着离去,但他没有。沈郁离去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沈郁不肯留下,不过是不敢牵累于他。
所以今日他抛出身份,断掉后路,以此明意。
这非是最理性的法子,但却是最直白的表达。
他要让沈郁知晓,无论如何,自己敢与他同行。
多年前亲眼瞧着他最爱的少年与世长辞;如今,他无论如何,也要守这个少年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