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伸手揽过衣袖:“仔细烧了衣料。”
长鱼舟只是烤火:“这身日后大抵是不会再穿,烧了也罢。”
沈郁目光轻飘飘扫过他大袍未掩住的那截绣银黑色衣领,喃喃道:“还是头次见哥哥穿黑衣。”
回应他的是片刻的沉默,随后长鱼舟勾了勾唇角:“今夜我去拜访城主是以原浟的身份。”
沈郁调动记忆,忆起点关于原浟的传闻。都说毒医原浟生性冷酷无情、心如蛇蝎,救人杀人全凭心意。再瞧眼前人,温润如玉,温柔似水,沈郁不敢想象他们是一人。
“怎么,”长鱼舟笑若春风,“不像么?”
沈郁定定盯着他,片刻提气,似有所顿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江湖传闻果真不可信。”
长鱼舟失笑,别有深意道,“也未必不可信:“不过是因你看到的是长鱼舟,而不是原浟罢了。”
天高海阔,四周静谧,两人一篝火,氛围再适合剖白不过。
长鱼舟目光渐远:“与你说说我的旧事。我本不是什么贵族出身,不过烂命一条。少时为得足以保护幼弟的能力经年修习,终在十五六岁时初露头角。自那起才我得了些自由。”
沈郁愕然:“仅比我年长一岁?”
“我知你在想什么。”长鱼舟正色,“不要如我一般,过早获得自己所不能及的能力,是有代价的。”
沈郁望着长鱼舟,他没有追问是怎样的代价。关于此事,长鱼舟也没有细讲下去的意思,继续道:“可我成长的速度仍是追不上他的时间,最终眼见他离我而去。”
火光摇曳,长鱼舟单薄身影落上黄沙,愈发模糊起来。他深深一叹,篝火仍在眸中,可那双招子却是晦暗的一片,半晌灌下一口烈酒,徐徐讲述后续。
“自他死后,我了无生趣,但因他盼着我好好活着 ,于是想要自由、想寄情山水,借着公务的由头天南海北去了不少地方,结识过不少人,期间也用过不少身份。‘原浟’是我游荡江湖的第一个身份,初涉江湖时不敢轻信于人,为人处世清冷了些,结果得了个‘玉面修罗’的称号。不过,‘原浟’并非毒医,而是毒师。”
“毒师?”沈郁问,“有何区别?”
“所学是为取人性命,而非救人。”长鱼舟莞尔,“不过毒医不分家,医术也是会些的,只未有未央精进罢了。”
沈郁颔首:“然后呢?”
“后来年岁大些,我才开始尝试褪下伪装,以‘长鱼舟’的身份而活。慢慢结识了些身份尊贵之人,得他们相助,我暗中建立了璇玑楼,化名‘谢卿’,并将璇玑楼交由心腹代为打理。有了璇玑楼的作为支持,我有了更多转圜的资本,这方离我所求更近了一步。可直至今日,我仍无法让‘它’变成全部的‘我’。”
沈郁若有所思,原来他这般人物,竟也有求而不得,层层伪装之下,“长鱼舟”是那人向往着的天地之大,是至今仍未求得的自由。
长鱼舟忽而转过身来,漫天星河落在他眸中消失不见,只余下火光中一个沈郁,这便是全部。
“小郁,”他一字一句,“你要知晓,长鱼舟不会骗你,也不会害你,若有——”
话说一半被被冰凉掌心抵住双唇,沈郁无奈道:“怎又发起誓来了。”
“若有违背,不得好死。”长鱼舟补全誓言,淡淡笑了,将沈郁寒凉的手捂进怀里,“知你心思细,怕你多思,可实在是愚笨之人,不知当如何让你宽心。”
两人亲密无间并肩躺在地上,头枕着黄沙,眼前一片璀璨星河。长鱼舟又与他讲了讲他幼年趣事,算不得多,没讲多久也就抖干净了。
不知不觉,大漠刮起了刀子似的风,沈郁估计长鱼舟畏寒,便提议回去。两人收拾东西,策马回程,这一路寒风呼啸,沈郁出神地望着眼前人,月光肆意沾染在长鱼舟衣角,他的轮廓这般单薄料峭,可又那般高大,为他挡住了所有的刺骨寒风。
曾经神秘如斯的长鱼舟,如今才终于在沈郁心中化出了实实在在的形,他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贵人,不是纨绔的商贾世家,不是神秘莫测的江湖郎中。
仅仅,是个难逃众生皆苦的普通人罢了。
待到归时,明月斜,已然是后半夜。
柯拉图仍睡在大堂,也就是说怀安尚未归来。长鱼舟心底隐隐不安,哄沈郁先回房,自己折身去寻人。就在此时破门之声突兀响起,打外面跌进来一个人浑身是血的人,撞进长鱼舟怀里。
长鱼舟眼疾手快将莫怀安捞住,后者一见着他就彻底泄劲晕了过去。闻声惊醒的柯拉图被这一幕惊得大呼,长鱼舟道:“还活着,我先抱她去房里,你去打盆水来。”
楼上沈郁开门出来,正撞见长鱼舟抱着昏迷不醒的莫怀安上楼,无需多言,他折身回房去取药箱,再过去时,长鱼舟正揪着眉头为莫怀安切脉,柯拉图拎着块湿帕子守在一边,目中焦躁尤甚。
沈郁送药箱时无意瞥见床上的莫怀安面色惨白如纸,伤处衣物已经被长鱼舟撕了开来,身上虽多处鞭痕,却也不过是皮外伤,臂膀上落着道细小的、似是被飞刃擦过的伤口,乌紫自伤口处如藤蔓般向四周蔓延。
长鱼舟当机立断,指尖金针掠过烛火飞快落下封住几处穴道,手法迅敏得叫人眼花缭乱。
下了针,长鱼舟要为其处理伤口,让沈郁柯拉图候在门外。柯拉图双目通红,口舌笨拙地安慰:“哥哥医术这般厉害,怀安姐会没事的。”
柯拉图点点头,期间长鱼舟让他们换过几盆水,每一盆皆是浓郁的红,刺得柯拉图心口剧痛。大抵半个时辰后,长鱼舟打开门,眉头紧锁:“她中的毒很是厉害,我不曾见过,钟鼓也没足够药供我试药,眼下只能暂且减缓毒性蔓延。柯拉图,去收拾行李备马,我们启程回中原。”
长鱼舟带沈郁回到卧房后,走向石床掀起床上铺着的毛皮毯子,按动石床侧面隐藏在雕花之中的机关。但闻细微响动,下一瞬石床竟宛划开个一道缝隙,未待沈郁回神,他已然跨步钻进床板打开的缝隙中:“小郁,跟我来。”
沈郁快步跟上去,只见床板之下是一处暗道,层层阶梯一路向下,昏暗之中瞧不真切。
长鱼舟取下早就备好的火把火石,点燃照明,借着火光,沈郁瞧见了石阶尽头的石室,石室长五丈宽三丈,角落凌乱地摆着几个装满银两的木箱子。
沈郁本当是他要取用银钱,熟料长鱼舟看都未多看一看,径直走左边石墙上:“过来,看仔细。”
沈郁依言过去,见长鱼舟伸手按下几处石砖,原本石壁倏然打开一道旋转暗门,竟还有个耳室。沈郁随长鱼舟进去,满室内珠光宝器在火把照映下灿灿发光,其价值不可估量。
“这一室都是些值钱物件,日后你可以随意取用。”
沈郁还未自长鱼舟的身家震撼中回过神,长鱼舟已然走出密室,继续指向对面的墙:“这边的耳室装了些我乱七八糟的私物和……总之没什么有趣的。如何开密室门就不跟与你说了。”
长鱼舟又转向另一侧,指着前方墙壁上的火把支架,“把这个架子往左转三圈可开前方暗道,暗道通往临街的一个小石房地窖。日后若是受人追捕,也可借此脱身。”
沈郁怔怔伫立在原地,长鱼舟又道:“就这些,若有哪个暗门机关没记住,我再给你看一遍。”说着回过头,却见沈郁面色分外难看。
“哥,”沈郁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