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没选,我自诩天赋异禀,非要短时间内二者兼得,为此付出不小代价。然草本之术,博大精深,而人这辈子不过蜉蝣一瞬,能精通其中一门已是不易。”长鱼舟无奈一笑,语重心长道,“濯尘,我知你刻苦,不过练功也好学医也罢,一是要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二是不可贪多,刻苦要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内,方为助力,否则得不偿失。我在这二者上皆吃过亏,故不愿你走我的老路。”
苏言颔首称是,长鱼舟道:“这二门,我如今更擅炼毒夺命,主要也是形势所迫。濯尘,我知你心中偏向,但若要选第一条路,还需辅以我派轻功《踏影诡步》和暗器心法《袖藏千机》。但你如今年岁十五,错过了练功最佳的时候,即便再刻苦也很难做到叱咤风云,到不若如悠游子池未央那般专心修习医术,亦可为人上人。”
苏言垂眸,眼底微红:“师傅,即便再苦,我也情愿一试。濯尘只望日后可以手刃……行恶之人。”
长鱼舟早料他定会这般抉择,叹道:“既然你已决定,那便如你所愿。武功日后由你师叔教你,今日你且先随我学御毒之术。”
就这般,长鱼舟指导苏言毒术直到了薄暮,正准备收拾传膳的功夫,一婢女给长鱼舟苏言二人送来张字条。
原是沈郁对自己的厨艺心里有数,便没托大非要亲手给长鱼舟煮上一碗长寿面,而是事先定了临海的酒楼雅间,自己先去打点,唤二人傍晚时分去海边赴宴。
沈郁准备得正式,长鱼舟也不好太随便了,换上那身孔雀开屏似的重绣长衫,用玉簪好好绾了个发髻,这才与苏言出门去。
沈郁定的酒楼离逍遥阁不远,不过他还记得长鱼舟是个一等一的路痴,特意画了地图。长鱼舟确是连看地图的脑子都懒得走,把地图丢给苏言指路,顺顺当当到了地方。
沈郁选的地方挺气派,楼阁雕梁画栋,店小生个个容貌标致,穿得也讲究,大堂有唱曲儿的歌姬,咿咿呀呀好生热闹。长鱼舟报过沈郁化名,随店小生前往楼上雅间。推门而入,一阵幽香铺面而来,这香气清淡雅致,一嗅便知不是不是一家酒楼舍得燃的寻常香料,想也知是沈郁提早过来换上的。
长鱼舟绕过屏风,凭栏而望的沈郁转过头来,眼底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过来为他拉开椅子:“哥坐这儿,这边景致最好。”
长鱼舟落座,转头望向窗外,夕阳垂暮,天光泛着桃花似的粉,浸了晚霞的海水翻涌着浪花,远处的渔船悠悠而来,近处惊涛拍岸,不绝于耳,当真是好景致。
桌子儿不大不小,长方型,能坐六人。长鱼舟靠窗,沈郁将另一个靠窗的位置留给苏言,自己坐在长鱼舟旁侧。不多时,饭菜摆满餐桌,全是些长鱼舟纸糊的胃口也能承担的清淡餐食。长鱼舟高兴,看这几日身子还算不错,便又要了壶好酒,沈郁没拦着,由他尽兴。
苏言从怀中取出事先藏好的一细细长长的锦囊给长鱼舟,道句恭贺生辰。长鱼舟再次意外了一番,打开见是支精竹长笛,竹笛上的挂穗儿是一支如小指粗细长短的碧玉小笛,不能吹奏,但雕工尤为精致,挂件倒是比竹笛本身贵重得多。
苏言勾起一抹腼腆的笑意:“也不知师傅会不会吹笛,瞧着这个挂件可人,就自作主张买下了,不知师傅可喜欢?”
长鱼舟最是喜欢这类小玩意儿,把玩着笛子笑道:“喜欢得紧,虽不会吹,但我可以现学。”
沈郁浅浅一笑,被长鱼舟抓了个正。
长鱼舟:“说来光吃饭有什么意思,咱是不是该听个曲助兴?”
沈郁以为他要找个碍眼的歌姬上来唱曲,却见长鱼舟把玉笛递过来,笑眼盈盈:“忘忧可会吹笛?”其实也不过是明知故问,他早便在沈郁书架上瞧见过笛子曲谱。
沈郁却是满脸犹豫,纠结再三最终还是接过竹笛送到嘴边。他有些年头没碰笛子,也不知自己能吹成什么样,又不愿在长鱼舟面前丢人,吹个曲硬生生像是逼他去送死。
沈郁薄唇轻抵笛孔边缘,送气,笛音悠扬婉转,如丝如缕,余音绕梁。
他这一曲《梅花引》吹得极缓,曲如斯人,从容而淡然,端庄内敛中透着凛然。长鱼舟好似就在真透过此曲见白雪皑皑中一树梅花迎风而立,在无人处自有一番幽香馥郁,自成一方岁月静好。
沈郁的心里有一棵傲雪而立的梅树,便是土壤被翻得凌乱,花瓣溅染了血污,它还是那棵傲然不屈的梅树。
长鱼舟一早便知道。
他用目光细细勾勒抚笛人侧脸英俊而柔和的轮廓。沈郁正侧对着他,半只星眸被额前垂下的青丝遮掩着,眼帘低垂。他眸子生得极美,长睫如扇,眸色很深,黑得像是静谧的夜。
与沈郁分别三年有余,长鱼舟记忆里的他仍旧是幼时的模样,故而时常仍将他当做一个懵懂稚子。但少年人稚气早已褪去,如今生得料峭分明的轮廓、俊秀疏淡的眉眼、宽阔挺拔的肩背,他早已不知不觉长大成人。
如今的忘忧,是想为他分忧的忘忧;是想护在他身前的忘忧;是……旖旎如月,让他移不开目光的忘忧。
是他的忘忧。
苏言亦是静静听着这一曲《梅花引》,目光却不在吹笛人,而在杯中酒。酒是寻常不过的梨花酿,清清淡淡的甜,清清冷冷的香,与他雅致温和的师傅甚是相配,师傅所选的酒,又与这曲相得益彰。
他又垂眸瞧着垂与臂腕的衣袖,这间长衫是为了应景而换的喜庆颜色,柔软飘逸的长衫,是师叔为他选的款式。白色长衫于袖口镶着半寸由于的红边,红是腊梅红,白是月照白雪的白,这般配色倒是常见师父这般穿着,确实好看。
可他却觉得这般颜色与自己不相称。
他本该隐藏于昏暗之中,身披能掩盖一切脏污的墨色。
即便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可过往就是过往,是刻在石头上深深的痕,而非沙滩上的一个虽是能被海浪带走的名字。除非他肉身毁去灵魂不在,否则,他永远无法释怀。
苏言听着曲,低垂眸子小酌一口,偏头望窗外水波荡漾,月影悠悠,望得一片朦胧之色。
一曲毕,听者各怀心事,屋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沈郁放下竹笛,苏言先回过神来,他笑得很自然,声音也很轻:“师叔的曲当真好听。”
长鱼舟拍手笑道:“惊艳惊艳!我当与你学学。”
沈郁腼腆一笑,将那竹笛还回去。
长鱼舟先举了杯,几人碰杯,气氛随即又热闹起来。闲做消遣,三人行酒令,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三人中最是文采翩翩的长鱼舟频频输酒,分明是甜酒,喝到最后却也醉人不浅。
明月高悬,长鱼舟与沈郁苏言二人并肩归去,月落繁枝影重重,他昂首,眸中盛满十五的月色,唇角弯弯。
“若说心愿,那便愿我幼弟与爱徒,岁岁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