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忽然想起原先在陵城侍郎屋外听得的对话,那人口中的“公主”,莫非便是巫月国公主?遂又问:“师傅可知巫月国的公主?”
然而长鱼筱叶却道:“巫月没有公主,巫皇女儿被称为月司,儿子则被成为祝司。”
长鱼舟短暂蹙眉,思索片刻问:“关于巫月,师傅可还知晓些什么?”
他对巫月感兴趣,长鱼筱叶似乎并不惊奇,只用一种微妙的眼神淡淡扫过长鱼舟,饮了口茶后不紧不慢开口:“巫月是个四面环山与世封闭的小国,是原先东州中原人迁徙去建了国的,所以不管是容貌还是文字语言,都与东州人没甚区别。”
长鱼舟捉住了矛盾点:“但巫月人与东州朝廷仍有所往来,且市面上仍有不少巫月国的小物件,又为何说其四面环山与世封闭?”
长鱼筱叶道:“因为巫月不许国人走出巫月,但早些年东州人亦可去巫月行商。巫月地方虽小,却能产出不少奇珍异宝,如夜光璧,再比如一些中原没有的草药。所以巫月人靠这些与邻国交易,便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长鱼舟不解:“既然是这样的地方,邻国怎能不觊觎?”
长鱼筱叶重重咳嗽几声,喝了口茶顺气,这才又道:“巫月是被诅咒之地,巫月人若离开巫月,则会慢慢衰竭而亡。东州人前去巫月,只停留个小半年也无妨,若在巫月久居,亦不能再回东州,否则同样会衰竭而亡。”
长鱼舟惊讶道:“竟还有这般稀奇之事。”
长鱼筱叶继续道:“有些东州人遇见了心仪的巫月女子,待与其成婚后又因巫月不过弹丸之地而抛弃妻子回到东州。于是某些巫月女子便不惜代价要去东州寻夫;又或者一些巫月人总听东州人说山外的事情,心生向往,不惜代价也要去外面看看。巫皇不愿国人丧命,后便下令再不许私商入境。”
说到此,他话音一顿,随即讽刺地笑了笑:“可究竟是为何,谁知晓呢?”
长鱼舟后知后觉,心头冒出个令他心慌的设想:“师傅……是巫月人?”
长鱼筱叶少见地笑了笑,岁月没在他的脸上刻下深深地划痕,却在他的双眸中沉淀了百年寂寥:“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长鱼舟默然无言。
“我对巫月死心了。”长鱼筱叶一叹,“云止,我活不得太久了。既然你提到,有些事我总要跟你说开才好,不然我怕是要死不瞑目。”
长鱼舟喉头一哽:“师傅……”
“云止,你恨我不曾?”
未待长鱼舟回答,长鱼筱叶自嘲一笑:“那些往事听了糟心,便不说与你。总之,你六岁那年,家姐因我而死,而我的爱人也撒手人寰,我恨世道荒诞、恨自己无能、恨……恨得太多,活成了个疯子,便也迁怒于你。是我对你有变,你该恨我。”
“我很后悔,云止。”长鱼筱叶垂眸,双拳握得颤抖,“若能重来,我愿永远是你最初的那个师傅。”
长鱼舟愣了许久许久。
这个真相,他等了太久,久到他已然能对二人之间的沟壑视若无睹;久到伤口都结成狰狞的疤;久到鱼刺横在喉间的痛楚已然麻木……可在得知一切的这一瞬,他心口忽然疼得厉害。
他确实不甘了许多年,也恨了许多年。
但其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些年他所恨的究竟是什么。
所恨的似乎并不是这个人,反之他比任何人都在意长鱼筱叶的身体,盼他安康;他亦不恨长鱼筱叶的严苛,若非如此,他也没有如今可以在乱世中护重要之人的实力与魄力。
可困扰他的不仅仅如此。
长鱼舟抬眸,问出多年困惑:“师傅曾经是如何看待我的?”
“我曾当你是我至亲之人,”长鱼筱叶道,“可是晚了,云止。是我薄你,再无资格将你视如己出。”
“如此。”长鱼舟深深呼出口气,忽释然一笑,“我不恨了。”
因为他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恨的无非是他们任由彼此心生隔阂,生生蹉跎了这么多年;原来,他爱着这个如兄如父的男人,从一而终。
如若,幼时他便能读懂这个人笑容藏着的几番落寞,看清那目光悠远的寂寥,或许一切都不一样。
长鱼舟含笑道:“无论师傅如何看待我,于云止而言,师傅都是如我父亲一般的人。”
长鱼筱叶哑然,一时不察,眼底氤氲。
都说破镜重圆,他们二人都明白,破镜即便重圆亦会有粘补的痕迹,永远回不到从前。可是能够重圆已是难得。
得以释然,这便够了。
说罢过往,长鱼筱叶复又将目光投在那几枚飞羽夺魂之上:“云止,我有时就在想,先前那般煞费苦心,真的值得么?可能是我老了,也累了,总觉得等哪日此身消弭,我才算是解脱。”
长鱼舟不知师傅所言为何,便不知作何言语,长鱼筱叶也没等他回话,他道:“飞羽夺魂现世,只怕这江湖要乱了。然身在江湖,难免招惹是非。云止,听闻你向教主请离魔教,你许了他什么?”
长鱼舟道:“若神香。”
魔教的武功心法与其他们派不同,魔教御毒心诀是以毒炼体从而增进武,然这心诀需要辅以的奇毒若神香已是失传,唯剩下个残谱。长鱼舟研究过许多年,多少有些修复残谱的想法,哪怕不能原模原样,大不了造出个差不多的也不是不可。
长鱼筱叶却不似长鱼舟淡然,他眉头紧锁,定定望着长鱼舟。若要炼制若神香,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血凝枝很是难得。且若神香这类奇毒炼制过程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致命。
长鱼筱叶从床边暗格取出一物交到长鱼舟手上:“这枚药我留着也是无用,炼毒前服下以防万一。待你彻底脱离魔教,是做个寻常商人还是开个酒楼都随你,只是莫再别参与进这些江湖事。”
长鱼舟微微抿抿唇,继而郑重开口:“师傅,徒儿尚有牵挂,不可避世。”
“牵挂?”长鱼筱叶眉头微不可查的一蹙,“你是说从刃庭花手里买下的那个孩子?”
长鱼舟坦言称是,长鱼筱叶目光从茶杯之上抬起来:“你苦心调查飞羽夺魂也是为了那孩子?”
长鱼舟被点破心事,一时神色复杂。
长鱼筱叶冷声一笑:“我就说,不过是个暗器怎叫你花这大价钱买下,原来这暗器还牵扯了什么江湖大事……难不成是云谷那一桩?”
长鱼舟面色煞白。
“我需提点你一句,云谷之事牵扯众多,这些是是非非不是你能控制住局面的,只怕到时除了巫月,你还需与诸多意想不到的势力为敌。”长鱼筱叶面色凝重,撂下茶杯,“云止,你非要为了那小子趟这趟浑水么?”
长鱼舟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绝:“师傅,我意已决。”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半晌,长鱼筱叶终是一叹:“罢了,劝不过你,但愿你不会后悔。”
长鱼舟却道:“若连珍视之人也护不住,那才会后悔。”
“珍视之人……”长鱼筱叶怔然,忽然笑开,“你活得比我通透。若我也能通透一次,或许结局便不一样。”
而后二人就此事不再多提,只扯了几句闲话。长鱼筱叶又给长鱼舟一口药炉和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让他转交徒孙苏濯尘。他虽面上凉薄,可留给苏言的东西各个都是难得的精品。
长鱼舟一作揖:“云止代濯尘谢过师傅。”
待长鱼舟离开房间后,长鱼筱叶倚着床栏望着眼前虚空。
他所珍视之人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长鱼舟,当然是盼着他一生顺遂。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