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怕冷吗?也是,失了这么多血。胸膛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飞。
祝铃潋脚踩得地方全是血迹。
树上的鸟叫了几声,喑哑幽涩。
这是一片深山谷的河边,远离人群。
地上的血迹静静地流向河里,溶在水里。
这里,除了谢辞和祝铃潋,还有另外一个人。
祝铃潋低声道:“幸好我和这位姑娘一起跟着跳到梼杌身上。这位姑娘可厉害了,是她一剑杀了梼杌。”
唐若珏目光落到祝铃潋身上,想到刚才她一直抓着自己,依偎着自己,又不由地扭过头去。
她从前没有同伴。今后也不需要。
“你是在等这个吧?”
谢辞靠在松树边,示意祝铃潋从他怀中拿出那本九州游记,递过去。
唐若珏拿到了她想到的东西,自然转身就要走。
她刚走了两步,身后却传来一道男声。
“师秋瞳是你什么人?”
唐若珏的脚步微顿:“你怎么这么问?”
谢辞面色苍白,语气却尽量寻常平静:“拿书的时候随便一观,看到了著书者的姓名。有些好奇,这本书与你有什么关系,让你这么执着地想拿到?”
司若珏面无表情。
唯有眉心那一点朱砂分外鲜艳,分外清冷。
“她是我母亲。”
他果然猜得不错。
谢辞微微喘气。
果然是故人之女,难怪有故人之姿。她刚才刺杀梼杌的那一剑,颇有允持的风采。允持的剑风,虽然木讷,但是快准狠。
他本不应该打听的,只是方才遥遥见到孟朔一眼。
突然就想知道更多。
而祝铃潋在听到师秋瞳姓名之时,亦想起读本里的:“师秋瞳前辈,是天元峰唐宗主的夫人!姐姐,你是他们俩的女儿。”
唐若珏颔首。
谢辞:“没想到是天元峰宗主之女,失敬。还请姑娘代我们向宗主及宗主夫人问好……不知,他们两位可好?”
“我会带给我父亲的。”
“你母亲?”
唐若珏:“我母亲已经去世多年。”
祝铃潋对修真界的事情不熟悉,不过此等大事还是隐隐约约有所耳闻。师秋瞳前辈死于十几年前,据说唐宗主悲伤过度,绝食七天七夜。如果不是因为有个孩子,估计也会随之而去。
魔的背部顶在老松树上,褐色的松树皮簌簌地往下掉。有虫蚁嗅到腥味,正从泥洞里快速地钻爬过来。
谢辞:“她,已经不在人间多年?”
“都是因为天元峰那个魔徒。”唐若珏捏紧手中长剑。心中多年的愤怒、憋闷无处诉说,今夜林深天暗,四下无人,竟与两个陌生人脱口倾诉。
“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些人的家族亲属都找上门来,我娘来者不拒,将他们的孩子一一安置在天元峰,悉心照料。她自生下我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多年来心力交瘁,才会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因为魔徒,我娘一直怨恨我爹。两人之间的争吵也越来越多,罅隙也越来越深。”唐若珏望着地上自己的身影,冷冷道,“可我觉得我爹做得没错,亲手杀了魔徒,为天下除害,有什么不对。”
“我娘,却一直念着昔日里那一点朋友情谊。”
所以,她从小就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同伴。
“你爹做得对。”
蚂蚁爬上鲜血的背部,慢慢地啃食。谢辞听到自己笑了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原来,他这条人人喊打沟渠,淹死了那么多人。
害了那么多人的家属亲朋,又害了允持和秋瞳。
唐若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脸色铁青,转身离开,走入深夜。
“我记得之前问道阁的掌柜告诉我,那本书被全面销毁了。”祝铃潋望着她的背影道,“唐师姐大概是想读一读她母亲留下来的文字吧。我师娘喜欢炼丹,她写过几张丹方,我经常会拿出来看,就像看到我师娘一样亲切。”
炼丹。
刚才孟朔身边的,是顾怀远和楚玉。
风扬起,松针洋洋洒洒地落下,弥漫着一种苦味。
谢辞猛地向前坐起,却因伤口撕裂,一下靠到了祝铃潋的肩头。
“祝铃潋。”他喘着气,虚弱又挣扎着问道,“你师尊,叫什么名字?”
“孟朔。”祝铃潋不明所以,“我都叫他孟老头。”
“那你师娘呢?”
“我师娘名为柳昭燃。”
“你之前说,你师娘怎么了?”
“我师娘,十几年前在炼丹时发生意外。陷入昏迷,至今未醒。我真的好想她。”
十几年前。
也是十几年前。
谢辞明白了。
柳昭燃虽然性格大大咧咧,但她在炼丹的时候最是专心致志、细致严谨,从来没出现过任何差池。
她曾与师秋瞳五指相碰,结下过指心誓。
十指连心。结下指心誓的两个人,能互相感应到对方的生命状况。
当时柳昭燃在炼丹,却猛然感应到秋瞳性命垂危,难免急火攻心、慌乱出错,故此出了事故。
所以,师秋瞳是因为他谢昱衡而死的;
柳昭燃,间接地,也是因为他谢昱衡而死的;
唐允持,孟朔,因他谢昱衡痛失所爱。
只有他谢昱衡,还好好活着,还这么年轻。
他已经能够接受生命是一个溃烂的伤口,在漫长的岁月里持续不堪腐朽;他可以接受暗无天日的山洞,滴水石穿日复一日的寂寥。
在那些日子里,他想着,他们四个会在修真界声誉四起、万流景仰。
可为什么孟朔,成了那么不起眼的一个老头?
祝铃潋感觉到靠在肩头上的人一点点往下沉。河水在旁边静静地流淌,他更像是溺水的人,头发披散,体温近乎为零。
滴答,滴答。
天空中忽然淋淋漓漓地下起了小雨。
躲雨的话还没说出来,魔先开口。
他的语气不知何时重新变得很平淡:“我刚才已看过解开血契的方法。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