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夫虽不知,但是他却是知道的,江不夜因为重伤掉落冼川失去了记忆才留在月满楼,现在说他受了刺激一时不适,恐怕是他要想起来一些记忆了才会如此难受。
只是,如果他恢复记忆,大概要不了多久,便要离开芙蕖镇了。
这样想着,本应该是为了江不夜高兴的事情,他在脸上扯了个笑,却感觉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阿福见他神色郁郁,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月千里不由得心下了然,先将周大夫请了出去。
门一关上,月千里便坐了回去,盯着江不夜的脸看了半天:“小叶儿,你这伤好了和没好一样啊。”
他想起江不夜说的那句“既是朋友,无需言谢”,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只好戳了戳他的脸。
只是朋友的话。好像不能作必须留下的理由。
*
江不夜站在一扇厚重的门前,迟疑了许久都没有推开,他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些什么,但是却又好像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想推开这扇门去见里面那个人。但是最后他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那里面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他走进去,单膝跪地低下头去,压低声音,听见自己没有语调的声音响在黑暗里:“师父。”
良久,只听见黑暗之中传来一声渺远的回声,这声音四分苍老,五分肃穆,还有一分淡然,他在叫他的名字:“不夜,你上山修行多久了?”
江不夜只是垂着头,平淡无波的回答道:“十三载。”
他听见自己的师父嗯了一声,随后又问:“你想下山吗?”
他微微一怔,心思百转千回,话语从舌尖滚了一圈,还是就回了四个字:“弟子不知。”
那声音厚重却高渺,像是隔着层层叠叠的面纱传进他的耳朵里,他还是第一次听他师父同他说了这么多话。
“天琅阁传话给我,说江湖上近年来开始不太平,千佛寺的怀远大师、百慧门掌门箜篌、包括皇甫家的皇甫长珩,据说,都因为修炼[天地无私]而走火入魔,暴毙身亡,隐隐有魔教要卷土重来之感,你怎么看?”
江不夜感觉对方在黑暗里似乎隐隐在观察自己,他听见对方说:“抬起头来。”
他仰起头,平铺直叙道:“弟子觉得,既然魔教有卷土重来之势,将其打退便是。”
他师父似乎是笑了一下:“你有信心?”
江不夜静静道:“有。”
何其轻狂,何其大胆,他听见师父大笑出声,似乎是被这答案取悦了:“你可知三十年前,上一任门主都不敢大放厥词,你从何而来的底气,只凭你一人?”
江不夜又低下头去,字字句句,宛如碎玉投珠泠泠作响:“仅凭我一人之力,自然无法击退魔教数众,但如若是有师父、小师弟他们,自然定有战胜之余力。”
这答案挑不出错处,他听见对方十分满意的嗯了一声。
“不夜,你自被我带入门中修行以来,始终是力压一众弟子,当之无愧的剑法第一,既然如此,我派你去做两件事,你如今有自保能力,可以下山了。”
江不夜抬起头,有些错愕:“下山?”
对方声音又突然严厉起来,从黑暗之中带出一阵掌风:“你不愿?”
他并不抵挡这掌风,随即被打飞出去,身体重重的砸到紧闭的门上,又狠狠摔落在地。
他站起身摇晃了一瞬,又再次半跪下去低下头。声音低低的,这一次便是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了,像是个木头人,只听令而动。
“弟子听令。”
对方道:“你此番下山,只需要完成两个任务:第一,你应当帮助天琅阁查清这种种走火入魔之事是否是魔教所为,第二,找到[天地无私]带回来交予我,知道了吗?”
他将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吞下去,冷冷淡淡的应下了。
“弟子领命。”
“此番不设限期,你只管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便是,找到[天地无私],便传信与我,如若魔教真在江湖又欲再掀风浪,我便让众弟子下山,助你一臂之力,缴清余孽,肃清江湖。”
黑暗之中彻底陷入沉寂之后,江不夜退出这一方天地,走出洞府。
外面骄阳似火,层层叠叠被风吹拂的竹海波浪翻腾,他面无表情的擦了擦自己唇边的血迹,又听见一声人未先至的明媚大喊:“师兄!”
他偏过头去,看见一身绿色骑装,提着一把剑身雪白的镌刻着蓝色云纹的长剑的小师弟上来,兴高采烈道:“你见到师父了吗?他跟你说什么啊?你快告诉我!”
江不夜被他拽住,刚想抽开手,又看见他身后跟上来穿着一身黑衣的一男一女,手上都拿着一把剑。
这两人剑上都挂着一条素白流苏,只是剑鞘一个黑一个白,除了小师弟,这两人脸上也无半分笑意,俱是冷冰冰的,站在那里都想是一座仿人的冰雕。
江不夜看着他们,像是自然而然清楚他们的名字:池星霜,虞行。
虞行问:“他找你,做什么?”
江不夜道:“下山,除魔。”
池星霜若有所思,语调带着女儿家独有的柔美:“为何只派你一个?”
江不夜:“不知。”
他有些累了,便道:“明日启程,如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虞行见他走开,对池星霜扬了扬下巴:“你将他,带走,我去,看看。”
池星霜点头。
虞行追上江不夜,问他:“你,受伤了?”
江不夜声音冷冷的,嘴硬说没有。
虞行见状不由得笑了一声,犀利点评:“又,装。”
江不夜有些不快:“你若无事,大可走开。”
虞行正色道:“为何,师父,只叫你,一个?”
江不夜冷着一张脸走回自己的竹舍,将三尺水拿在手上开始细细擦拭,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师父只让他一个人下山。
但是他不想同虞行说,虞行纵使是绞尽脑汁,也从他嘴里问不出来半点话,最后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他将三尺水带上,收拾好下山,只见山下路口,池星霜和虞行等在那里,不见身穿绿色骑装的小师弟。
池星霜给了他一只无声的哨子,道:“你下山一路小心,虽不知为何师父不让我们一同下山,但是你若遇到危险,可吹响此哨,这哨声只有一种特别的鸟雀可以听见,声音可传千里不止,我听见,便和虞行下山来找你。”
江不夜道:“未经允许下山,犯门规。”
虞行道:“怕个,屁。”
池星霜一巴掌扇过去,让他闭嘴,执意让江不夜收下,江不夜无法,只得收下。
他此前十三年全都在山上练剑,对山下之事不知甚解,看着群山翠峦,并无波澜,不知道前路如何。
他转头道:“我走了。”
虞行和池星霜站在那里,对他说:“走吧。”走吧。
他一脚踏出,骤然之间,天旋地转。
*
江不夜朦胧之中睁眼,只看见木制的天花板,他刚想动动手臂,却察觉到什么,停下了动作。
只见外面月明星稀,月千里不知守在他身边多久,竟然就这样枕着他胳膊,安安静静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