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有一瞬间的愣怔。
一种微妙的感觉如潮汐漫上心头,又如潮汐很快退去。
他垂着眼,将那些情绪藏于心下,想,真是奇怪。
十七活到现在,已经见过数不清的人妖魔试图以“一辈子”来诱惑他,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百般讨好。
可自己是这只狐狸抢回来的,他却也在大胆地设想“一辈子”。
而且——明明自己也想杀他,甚至出手过。
真是天真的一只狐狸……
十七开始回想自己那些破碎的梦。想到夏天与冬天的白帝山,想到暴雨与大雪,想到山间的洪流与动物的鸣叫,想到过膝的泉水与浪漫的山花,还有梦中的……
他的思维顿住。
……便知道自己从来不属于这些虚假的富丽堂皇了。
暗香浮动之间,九枝灯上的火被熄灭,轻纱仍然晃动着。床榻上,他抚摸着雪鸾毛茸茸的脑袋,与其一起静静睡去。
-
翌日。
白天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十七在傍晚偷偷溜出去,来到昨日的地方,坐在亭中等待。
可他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昨天的那只妖。
直到黄昏渐渐退去,天空渐渐被染成黑色,他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理了理衣襟,准备离开。
也就是在这时,一颗石子被人踢到脚边。
十七的表情从失望慢慢变得欣喜。
他张望着说:“是你来了么?”
今日他自己带了一盏灯,幽蓝的灯笼纸将灯光都染上冷色,更显得美人眉目冷艳如鬼魅。
他说:“我可是遵守约定了……你不出来?”
夜风抚起十七轻薄的纱衣,他纤柔的身躯仿佛随时乘风而去,绣着山茶花的鲜红发带掺杂在白发之中,亦是随之飘摇。
他眨了眨眼:“喂?”
过了半晌,一个黑影出现在回廊尽头,看不太清。
十七舒缓了眉眼,提着灯往那边走去,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很轻快。
可就在他距离那妖还有一丈远时,那人发声了:“等等。”
十七下意识顿住:“怎么了……”
那妖说:“你就坐在那里罢。”
说着自己转身隐藏在柱子后面。
十七愣了愣:“好罢……”
灯被放在了一边,二者之间隔了一根宽阔的柱子,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十七说:“为什么你没有按时来?”
“……”
黑影:“我只是一个侍从,平时的事很多。”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路过,看见你了。”
其实他早就到了,并且在暗中窥-探了这只美丽的邪祟许久,刚看见十七往这边走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惊讶——黑影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哦。”小美人哼了一声,声音像拌了糖的年糕,黏黏糊糊的:“可让我好等——我与他们不一样,说出来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他叽叽喳喳地说,像一只话痨的小猫,咪-咪喵喵叫个不停,其中夹杂了许多夸赞自己的话——颇为自得。
黑影一句话也没说,他又想到了昨日这人那一踉跄,想到了手臂上柔软的触感。
他接近自己……为什么?
说到后面,十七问:“你一直不说话……就像这里一样。西殿死气沉沉的。”
他不知道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起,黑影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死死地盯着他。
只留下一具空壳坐在原地。
美人接着道:“是不是那个大殿下压迫你们啊?我听说他是一只黑心狐狸……”
“什么?”
“黑心狐狸。大概是很坏很坏的那种,用鞭子抽妖怪逼你们干活?”
“谁在说?”
“大家都说。”
“……是黑狐狸,不是黑心狐狸。”
“哦。”十七慢吞吞:“可能是我记错了。”说完狡黠地笑了一下。
黑影立马明白他是在逗自己了。
为什么要拿这个逗自己?他难道知道自己是谁么?
……不,不可能,自己分明没有露出破绽。
“……这么看来,他并没有拿鞭子抽你们。”小美人托腮:“要不然你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影悄然靠近他,眼珠一动不动僵硬如铁,声音却仍然从肉身那里发出,低沉晦涩:“他只不过是一个废物,能对付得了谁?”
小美人有些惊讶:“你们可以这样说他吗?”
“为什么不能?”
“他毕竟还是皇嗣,是大殿下。”
“一只雄狐狸,却天生残缺,不能生育,还不算废物吗?”
“可这似乎并不影响他的妖力,至少我没听说过。”
小美人想了想:“他只是不能生育而已,反正你们妖族这一脉,本也不靠繁殖延续罢?”
黑影沉默了。
虽然实际上的情况远没有那么单纯,但道理是那么个道理。
“更何况……”顿了顿,小美人又说:“如果因为这个就什么都不去做了,那和等死也没有什么区别呀?”
确实如此。
二者之间只有一个能活到最后,即使是现在不杀,以后也迟早会动手。
妖族本就崇尚弱肉强食,强者执刀斧,弱者引颈受戮……不过也有例外。
便如眼前的邪祟。
在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忍不住下意识将他想象为花瓶——他并不属于争斗的对手,而属于争夺的对象,可偏偏又遗世独立,将喧嚣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