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在午后的光影里浮沉,晒干的木蝴蝶被穿堂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祝清竹染血的素纱上。闻长生盯着她整理药材的手指,那截苍白的腕子第三次避开了紫参根部,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住了关节。
“六月雪要配无根水煎服?”
闻长生突然开口,指尖扣了扣白衣女子留下的药方。青瓷盏中残茶泛起涟漪,倒映出祝清竹骤然绷紧的肩线。
祝清竹拈起一片木蝴蝶,赤金指甲掐碎蝶翼纹路。
“镇东王寡妇最信这些偏方。”她将药渣扫入陶罐,血珠顺着罐沿滑落,“闻小姐若得空,不妨去讨碗符水……”
闻小姐……不知为何,这个称谓像细针般刺痛后槽牙,锈蚀的刀刃在旧伤处反复研磨,许是听惯了娘子。
闻长生的判尘鞭卷住祝清竹欲藏起的右手。
“蓬莱的雪髓拈。”
祝清竹腕骨一翻,挣脱开判尘鞭的束缚:“蓬莱秘术没有三千也有三百,闻小姐认得全吗?”
“你认得她。”
不是疑问,是刀剑挑开皮肉般的断言。
祝清竹拨弄药包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卷起,晒干的六月雪从指缝簌簌漏下。窗外飘来的花香变得黏稠,裹着药童追打麻雀的嬉闹声,在两人之间淤成化不开的雾。
“天下有能之士众多,会三指提参法的可不止蓬莱。”她将碾碎的药材撒进罐中,“闻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镇中问问,比如前街的药……”
“那半枚玉扣。”
药杵捣碎白及的闷响突然刺耳。
祝清竹拎起铜吊子浇沸药汤,沸腾的水雾模糊了赤金瞳孔。
“你右手在抖。”
穿堂风掀起药柜深处的《黄泉镖谱》,泛黄的纸页哗啦翻过十五载光阴。闻长生突然按住其中一页,指尖重重碾过“因果刃”三个朱砂小楷。
壬午年七月初七。
她将染血的玉扣掷在泛潮的松木桌上。凹陷的螭吻纹正渗出冰蓝血丝,与药盅里祝清竹的血珠相互吸引,凝成半朵并蒂莲。
“另外半枚在哪?”
檐外惊飞的麻雀撞翻晒药匾,木蝴蝶纷纷扬扬落了满室。祝清竹拈住一片残翅轻笑时,眼尾细碎金纹忽然明灭如烛。“娘子这般咄咄逼人,倒像是抓奸的……”
玄铁鞭柄抵上她咽喉。
俯身逼近的阴影笼住药柜,祝清竹忽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祥瑞之气与秽气碰撞出的火星溅在药柜,点燃了晒干的木蝴蝶。在焦香弥漫的刹那,闻长生看见她眼底闪过一瞬的陌生神情。
暮色漫过门楣时,最后一片木蝴蝶落在血渍凝固的螭吻纹上。祝清竹倚着门框咳嗽,月白衣摆扫过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像道愈合又撕裂的旧伤。
*
暮色将青石板染成蜜色,炊烟缠着新蒸的茯苓糕香漫过飞檐。闻长生踩碎祝清竹拖在地上的影子前行,三步之遥横亘着二十年光阴。绸缎庄前的小娘子举着茜色绢花簪在鬓边,银铃般的笑声撞碎了药香凝成的冰凌。
祝清竹的素纱披帛扫过路边野菊丛,蓝尾雀惊飞时掀翻胭脂铺的琉璃罐。
金箔碎片混着朱砂粉簌簌坠落,在两人之间下起一场血雨。闻长生盯着那片被风卷到靴尖的素纱,边缘渗出的血渍正蚕食月白鲛绡锦缎。
“客官里边请——”
跑堂少年提着雕花琉璃灯迎出时,祝清竹正扶着酒坊旗杆咳嗽。暮色穿透她半透明的指尖,将咳出的血珠染成琥珀色。
闻长生下意识地攥紧拳,将判尘鞭重新别在腰间。
金鱼在青石缸里甩尾,溅起的水珠打湿祝清竹的绣鞋,她踉跄着避开嬉闹的孩童。闻长生看不真切,但直觉告诉她祝清竹正用左手紧紧按住心口,哪怕这样也不肯让半分呻吟漏出唇缝。
她们自医馆出来后,就再未说过一句话,连眼神都未能对接一次。
朱漆廊柱飘着新刷的桐油味,掌柜的翡翠扳指磕在算盘上,溅起一串银珠碰撞的脆响。
祝清竹将碎银抛向刻着螭吻纹的铜钱堆,“两间上房,要朝……”
“一间。”
闻长生的判尘鞭突然横在柜台,惊飞了账簿上歇脚的粉蝶。她盯着祝清竹月白衣摆下蜿蜒的血渍,眉头紧锁。
掌柜的眯眼打量这对古怪客人:一个咳血染得素纱透红仍噙着笑,一个眉峰凝霜却把银锭捏成齑粉。他拨动算珠的手突然加快:“天字房临街热闹,地字房……”
“我惧光。”祝清竹截断话头,染血的袖口扫落算盘边缘的尘埃,“劳烦要西厢两间。”
“闻小姐这般心急……”祝清竹将碎银推过刻着“天地通宝”的铜钱,血珠顺着钱眼渗入木纹,“莫不是想趁我病弱做些逾矩之事?”
掌柜的喉结滚动着偷瞥二人,忙拨动算珠打圆场:“西厢地字房清静,最宜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