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打算在室内停留,刻意放轻的动作让门板隔绝了房间里残存的躁动,我找了个能借着微光的地方,盘腿坐下,把吉他横在膝盖上之后,又开始仔细的打量起它。
……它看起来如此美丽。
美丽到我几乎不忍心再去触碰它,可我的手指比我要更加熟悉这些乐器的构造,没有任何计划出现便顺着琴弦的纹理滑动,找到断裂的地方。
铁质的零件生硬地抵着我的皮肤,硌出细微的刺痛,可这些都不算重要,只要它还能被修好,只要它还能发出声音,一切就都算是值得。
我的世界在这微小的修复里缩小成一个单点,不知道要吹向哪里的风轻轻划过我的脸颊一侧,像是在催促夜晚快点结束,可夜晚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它从沉醉开始,又会在清晨前延续,像是段反复循环的旋律,直到某个意外的休止符将它截断。
“你感觉还好吗?”
从身后位置传来的询问中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关怀,就像是说出这话的人自己也不太确定这话被说出来是否合适似的,令自己本应该出现在我视线里的身体主动停留在了原位置。
这不是恐怖电影,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当然也并非是有冤屈需要讲述的鬼魂,而是詹尼斯。
“……感觉?” 我尝试咀嚼起从詹尼斯口中出现的词汇,但却不明所以,只能低下头,重新看着那把吉他,又慢吞吞的来开口道:“感觉它更难过了,刚刚它才好不容易被修好了,结果,现在又被我搞砸了,不过我想它应该不会怪我。”
“但看起来你现在有点想怪自己,怪自己的无能为力。”詹尼斯终于向我的位置挪动了几步,带着仿佛含蓄似的态度出现在我的余光里。
穿在她身上的衣服是一些我不能理解的时尚,披着一件深色的绒面革夹克,袖口的流苏随着动作与手腕上各式各样的手链一起晃动,像是跟随着某种她自己才能听见的节奏般响起来,就在这样我以为自己无法识别她声音的噪音里,我的耳朵却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竟然清楚的捕捉了她的疑问。
“你会修吉他,这可不是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会做的事情,你从谁那里学来的?”
“没有谁…这些事看的久了,也就自然而然的学会了。”我从没想到詹尼斯的问题会这样直白的来到我的身边,她看起来并不算是太在乎,但我却仍然有意模糊起奥古斯塔斯的名字,强撑着将话题生拉硬拽的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在马路上把我捡回来也不像是你这样的摇滚明星会做的事。”
“哦,女孩……”詹尼斯的眼眶带着微弱的被取悦到似的神情般弯起来,这副模样并不像是我曾经偶然在黑白色报纸上面看到的,她表演时会展现出来的放纵,却又显得分外真实。
移动之间,她将自己的的眼睛主动落在我的眼睛中,沉默了好一会才将嘴边的烟拿了下来。
“那……”她又一次开口,但却带着几分对所有关注都抱有讥讽的态度笑道:“像你这样,所谓的好莱坞梦中情人,一个总是出现在头条新闻上的人,可不会像是倒在马路上,又在这样的夜晚里,和吉他一起耗费时间的人。”
“你说的没错,”我点了点头,又重新顺着她的话将自己的眼睛放在手中的吉他上面,久久无法回神,像是被迷了心智一样告诉她:“也许是这样的,但是……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它的。”
“它的?”詹尼斯也和我一起盯着虽然承受了两股视线,但却没办法做出任何反馈的吉他琴身。
我能够从她靠近时落在我膝盖上的发丝里懂得她的不解,但是她却没有让它们出现在我们之间,反倒只是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那样提议道:“你想不想用詹姆斯的琴来试着唱一些什么呢?”
“唱些什么?我不能这样……”我下意识的进行着拒绝,詹尼斯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前一秒还在用含情脉脉的视线关注它,下一秒却又完全倒戈的想要把它推向她的怀抱里,直到我说出那句:“……我不能在没被允许之前弹奏他的爱人。”
“哈……你们这些人,包括我……我们都有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对吧?”她笑了笑,却并没有多少惊诧,像是她早已经熟悉了这种类似的奇怪说法,并且对此抱有尊重般,撑着手重新站起来。
她顺着我刚刚摸过吉他弦的轨迹,潦草的将它绑在了应该被固定的地方之后,知道该怎样挑起我的心情那样开口挑衅道:“是了,你是大明星,你是那个明日之星,你不应该来弹奏电吉他,而是应该站在剧场里面唱那首还没发行就被期待的歌,是吗?”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这件事我心知肚明,詹尼斯也一样,她只是站在那里,完全没有抱有任何真心的在进行唾弃言辞,可心里的本意却是好的。
我知道她想要我快点从她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的哀伤里振作起来,或者再更加热情的扬起嘴角来主动抱住她。
她不算是一个会安慰人的女孩,作为摇滚明星,她只知道拿着麦克风像是没有明天一样进行歌唱,所以,潜移默化的演出让她认为歌声就是最好的药物,而此时此刻,她正下定了决心,试着无数次将吉他的尾部撞向我。
“来吧……来吧,洛蔓贝尔,难道你不想唱歌吗?难道你不想吗?”詹尼斯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的耳边进行着诱导,两双眼睛对视的时候,我觉着她也许会知道埋在一切浮华表象下的心思,于是,没有任何思考的我就这样接住了她手中的电吉他。
“来吧,洛蔓贝尔。”詹尼斯几乎是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在烟雾与酒精的空气中散散融化,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泡沫,随时都会破裂,但又有一种顽固的蛊惑感。
她似乎正在期待着。
我看到她的手指懒散地搭在长度到达自己腰间那串玻璃珠项链上,半眯起眼睛,像是一个恶魔一样,在天使假面背后开始等待着别人堕落过程。
我被允许进行歌唱吗?
我怔怔的盯着琴弦,就快要说出那一句谁也知道并不是发自真心的:“我并不会唱歌。”,但在这之前,我手中的吉他却先一步对我进行了质疑。
被我触碰到的琴弦颤抖着进行着无声否认,像是某种沉睡的灵魂即将被唤醒般安静的进行等待,詹尼斯笑了起来,好像所有痛苦在她的世界里都可以用几句俏皮话和一瓶酒灌回肚子,又靠近我,俏皮的眨眨眼睛之后,她告诉我:“洛蔓,音乐是留给不会唱歌的人的,你知道它吗?”
她说这话时半哼半唱,像是在诱惑,又像是在嘲弄,眨动着眼睛,像是对我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似的笑道:“唱啊,还是,你想等我来亲自给你伴奏?”
我想拒绝,我应该拒绝。
可是电吉他冰凉的琴颈握在掌心里,沉沉的重量像是一种无法挣脱的咒语,把我钉在了这里,再也没办法抵抗半秒钟。
僵持之间,我能感受到詹尼斯投来的目光,就像是她将那些浑浊的酒液倒进我的喉咙里,命令我把自己吐出来给她看,而我似乎也真的想要这样做,于是,在透过烟雾弹注视中,我迷茫的开始用手指摸索上拨片位置。
我从不知道自己会对一把乐器达到这样生疏的地步,按在弦上的力度有些生涩,就像是笨拙地抚摸一个陌生人的骨骼那样颤抖着,不过,还好有詹尼斯。
她一直站在那里。
嘴中还喋喋不休的说着:“Come on, honey…”,看起来似乎正在试着用这样的话来鼓舞愈发想要大胆的心。
在这样的过程里,我想起洛杉矶,想起潮湿的夜和期盼,我的自由,金色的,属于安琪的锁。
是啊,就像这首正从我手指甲溜出来的歌曲里面试着讲述的一样,自由一词只不过是意味着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另一种说法而已,而我……
我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是会被世界从身边剥夺的了。
胸腔内爆发出来的情感是一种无所畏惧再次被伤害到的,世界总是这样对我,让我在燃起期盼的时候再次失望,可是这没什么关系,因为就在这一秒,我的冲动已经开始令嘴唇轻轻张合了起来。
我爱旋律,我爱琴弦弹奏时发出的轻微嗡鸣,虽然它们对我来说显得那么陌生,那么疏离,就像是从另一副躯体里传出来的残影般飘忽不定,但我却仍然有着掌控它们如若熟知自己一样的能力。
我不想这样说,几乎称作是排斥也并不夸张,可是有什么是难以承认的呢?
真实的自我随着安琪的丢失重新回到我的生命里,我不想做出任何抵抗,因为我爱她,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