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她家里,阿耶刺制扬州,生怕传出来受贿贪污的名声,只能把弦紧了又紧,处处小心,家里穷酸得像田舍,同僚来了谁不说一句“杜公两袖清风”,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在宣平坊买了进宅院,回长安述职还没过几天,就被禁军抄了个底朝天,时移事易啊。
尊胜眨眼间就跪在了堂厅地心处,抬头一看,上首端坐着一对夫妇,韦从俭抱刀靠在一边房柱上。
十几年前的事早记不清了,不认识人,也不知道当时来这儿干嘛,就光记得后院池塘根处大石头一揭,跳出几个长腿癞蛤蟆。
尊胜迷茫地看着那对夫妇。男的如同杜伯言一样蓄了长长的须髯,白润的手一下一下地捋着。女的插了一头的珠钗,一晃动间步摇在头上撞得叮叮当当。
“我问你,你只管老实答来。”
“你是什么时候被卖到那儿去的?”那人不愿意将嘉月馆摆上台面说,不体面。
尊胜想了想,嘉月馆后来给她造的身契上写得一清二楚,不好在这方面说谎,于是老实道:“神龙三年腊月进去的。”
“你落到人牙子手里几岁呀?是怎么落到人牙子手里的?还记得之前家里是哪儿的吗?”
“六岁。”尊胜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我是襄州过来的,我贪玩爬进坊院口的水缸里,一觉醒来夜半了,找不着亲人又不认识回家的路,就被拍花子的给逮走了。”
不知道他们的意图,敌我难辨,不能把自己的老底一五一十说了,但申国公和召娘不一样,不可以用之前的说辞,可能人家稍微一查就知道是假的。
况且这样真假参半,不算她说谎说到底。
男的摇了摇头,女的长长叹了口气:“还记的爷娘是什么样子吗?”
尊胜阿娘生完她就撒手人寰了,根本没印象,“不清楚了,光记得阿耶留着一副长须,想起事的时候总爱梳理。”
“你身上可有什么胎记?”女的十分焦急。
“没有。”
女的提起拖地长裙,一下奔到尊胜面前半跪着,她急急撸起尊胜袖口,像是在找些什么。
“对了,对了,上爱刚生下来的时候胳膊跟这儿就有个通宝芯子一样大胎记,正是肉粉色的。”女的指着尊胜胳膊根的印子说道。
“什么呀?”尊胜十分不解,这不是胎记,是尊胜刚被卖进嘉月馆,不听话老想着往出逃,被假母拿铁棍抽打留下的印子,怎么这会儿倒像是刚好为今天准备的一样。
“这不是胎记,是....”尊胜开口想解释,但女的突然抱紧她大哭起来,剩余的话全都咽进了胃里。
女的搓了搓印记,没掉,“儿啊!我的上爱!我的儿!我找你找的太苦啦!我是你阿娘啊!这是申国公府!是你的家呀!这是你阿耶!”男的也过来仰头叹息,那模样颇有种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感慨。
“这是你阿兄,大郎,大郎你过来。”申国公夫人对着尊胜贴心贴肺,态度之热切,揉得尊胜发懵。
她亲阿耶杜伯言,亲阿娘姚光净,亲阿兄同辉同皎,什么时候冒出了个新爷娘啊?况且她回的这半真半假的消息全都对的上这位“上爱”吗?
裴从俭冷眼旁观,听见申国公夫人呼唤,脸色又黑上几分,终是耐不住哭嚎声出去了。
申国公满脸惆怅,将两人从地上拉起来:“好孩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回来了还有机会让爷娘补偿你啊,唉。”
夫人泪水涟涟,抱着尊胜看了又看,眼里是化不开的慈母柔肠:“阿娘的上爱,今天起你就是申国公府的女郎了,不用再跌进尘埃里为生计奔波。”
“夫人,我只是嘉月馆一个扫撒丫头,怎么会是您家女郎...”
夫人手指抵在了她的嘴唇上,眼睛闭着抱她,“不管你之前经历了多少磨难,如今爷娘把你认回来了,你就再也不是那里的人了...”
活了十五年,这种话本子里的奇事终究是让她给遇上了,乐善好施多少年,没等来皇城里的贵人,反倒等来诡异的申国公夫妇,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问重重盘问,像是瞅准了她就开始上演明珠再还的感人戏码,一副生怕她嘴里说出“不是上爱”这四个字。
光伟正的人性背板上有天生的裂缝,是自私。
谁不为自己,谁又不自私呢。
沦落外面满打满算九年了,挨过的打和经受的冷嘲热讽数不清,吃饱饭的次数倒是扳着指头轻松数完。
既然申国公夫妇认定她就是上爱,她为什么要和好日子过不去呢,况且按照多年前拜访来看,阿耶与申国公应当是旧相识,公卿的实力不是嘴上说说,门客弟子如桃李一般满天下,要是他愿意为阿耶找证据翻案,何愁不能还阿耶清白。
这样的话,不做妖妃好像也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