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这世间福祸相依，缘劫一体，谁又说得准呢。”

他跟在场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久居海上，海市蜃楼这种人间奇景他也见过几次，听闻是海底的蜃怪所化的梦境。他往日所见的都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亭台楼阁，偶尔也有车马喧嚣繁华富丽的集市。可往往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既看不清衣饰，也辨不明颜色。

可他方才看见那个白衣黑发，额戴蓝玉的神女，确实那样真切。就仿佛真的有那样一位神明降临在他不远处，张开手，就能触摸到似的。

你是天上的云之君吗？还是这东海的龙女呢？

那之后他们一行人倒是顺利地到达了蝙蝠岛。原随云随着接引使者进入了岛内，而楚留香和胡铁花等人则通过其他路子进入。

楚留香的前半生自认也是纵横跌宕，见惯了人世间的温情和丑恶。可他却依然为岛内的罪恶感到不可思议，进而怒不可遏。

在这个一片黑暗的岛屿上，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一丝光亮。可这座岛再黑再脏，也赶不上人心的黑暗和污秽。他失去了同行而来的同伴英万里，见到了被缝住眼睛，被剥夺了光明、自由、尊严的东三娘，见到了那场拍卖武林秘籍、江湖隐秘乃至人名的拍卖会他失去了同行而来的同伴英万里，也见到了那所谓的蝙蝠公子。

就在片刻前，他点燃了那只火折子，看到拍卖会众人或惊恐不安或杀意凛然的面色，他只淡淡地点出了原随云的真正身份，他既是无争山庄的少主人，也是蝙蝠岛的主人，妄图控制武林野心家。

楚留香道：“这里是终年不见天日，也不见灯火，只因这岛的主人根本用不着光亮。”

他一字一句道：“因为，他本就是见不到光明的瞎子。”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缓缓定格在原随云脸上。

原随云仍旧笑意盈盈，不动声色。

楚留香道：“你震聋了英万里的耳朵，可他在死之前却仍然说了一个字：原。”

原随云笑道：“或许你是听错了呢。又或者英老先生的意思是‘原来是你’。”

楚留香摇摇头，“我相信他的耳朵，就像陆小凤相信花满楼的耳朵一样，因为他们本身便是天地间的奇迹。”

话到如今，已经图穷匕见了。

胡铁花简直无法相信，任何人都无法相信。

这气度高华，温柔有礼的世家子，竟做得出如此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楚留香凝注着他，缓缓地道：“我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你是蝙蝠公子，你本可以狡辩否认的。”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我不必。”

他笑得虽淡漠，却带着种逼人的傲气。

这是多么简单的三个字，又是多么罪恶的三个字。

他接受，他承认，他坦然。然后他依然不会改变他满手的鲜血。他将继续作恶下去，并以此为乐。

原随云缓缓道：“楚留香啊，你有时候很聪明，但有时候又不够聪明。”

“哦？”

原随云道：“我原本只想要你一双眼睛的，但现在，恐怕得留下你的命了。只可惜这世间少了楚留香，又少了多少乐趣呢。”

楚留香道：“看起来你很有信心。”

原随云随口说：“总比你全身而退的机会大，不是吗？”

楚留香沉默许久，“是。”

这“是”宇虽是人人都会说的，但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却不但要有超人的智慧，还得有过人的勇气。

原随云听到这个字也有一瞬间的默然，“这世间洞悉别人容易，却难以洞悉自己。”

“指摘别人容易，面对自己却难。本就是如此。”

“所以，我真的不想与你为敌。”

“我亦然。可惜，势在必行，我亦别无选择。”

原随云折扇一合，微微歪着头用那双空茫的眼睛望着他，似是不解，“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请说。”楚留香一抬手。

“若是在此地的是四大神捕中的任何一个，又或是六扇门的金九龄，我都不会与他们有一个字的交谈。但你，哦，又或是陆小凤，你们似乎对于神捕的责任很感兴趣。”

楚留香道：“因为人人都可以是公道的守护者，人人都可以是正义的奉行者。”

这个蓝衣翩翩，笑容温暖的男人在这个黑暗的洞穴里说：“我确信邪必不能胜正，强权必不能胜公理，黑暗必不长久，人世间必有光明存在！”

原随云的脸色终于变了，冷笑道：“那你要看看你的光明能不能救你了。”

他袍袖一展，整个人突然飘飘飞起，就像是一只蝙蝠在无声的滑行，姿势真有说不出的优美。

绝没有人见到过原随云的武功，有人甚至不知道他也会武功，直等他这一手轻功露出，大家才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楚留香追着原随云出了山洞，来到礁石上。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也是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他低头看着脚下无尽的尸体，每个人的面目都是狰狞的，他看到熟悉的人，也看到陌生的人。只觉一股寒气从地上逐渐蔓延到身上。

楚留香慢慢抬起头，道：“总要有个终结的。对你，也对他们。”

原随云长袖垂地，微笑道：“请。”

楚留香也浮现一个浅淡的笑：“请！”

自从楚留香点破原随云的身份以来，两人都是十分温和有礼，从未疾言厉色过的。可已经剑拔弩张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却还能相对一礼，各自推开三步。

胡铁花，原随云侍从丁枫，金灵芝，高亚男，以及在场的拍卖会武林人士，每个人都在瞧着他们的手。

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每个人都在等着他们的手。因为无论谁都可以想到，只要他们一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惊、惊天动地的招式！

就在这时，却听胡铁花颤抖的声音，他指着静立沙滩上的那一抹飘摇的雪色人影，脸色涨红，“龙......龙女！龙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