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是不满,将许诺放更宽:“我知道你在宫中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我叫她们都来殿里当值陪伴你,好不好?”
她迟疑,转而露出浅淡的笑,笑里有别的意味,他不想深究。
天地瞬间变色。
齐夷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殿外有宫人匆匆赶来:“殿下!殿下!”
他惊讶,反身跃起,披上外袍,一边去开门。
吱呀——
宦者拎着一盏宫灯,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人,手扶剑,剑滴血。
“李息?”
扶剑的手微动。
只说了四个字:“太子欲反。”
凭空炸起响雷。
隆隆——
他声涩然:“父亲他……”
对面点了一下头:“陛下亲手射的箭,废太子暂押东宫,无令不得出。”
猛然,齐夷喉咙松懈,发出一声怪异的音调,想笑,摇了摇头,一把夺过宦者的宫灯,将它高高举起,照亮对面印着斑驳血迹的脸。
“这样快……竟是这样快……”齐夷喃喃,“我未料到,竟是他抢先动手了……时也,命也……”
宦者退至一旁,跪拜,喜道:“太子殿下——”
太子齐夷。
他对她说:“青青,你陪伴我这样久,我该如何感谢你?”
她掩唇轻笑,眉眼弯弯:“殿下想怎么谢我?”
他为她描眉,在尾端停住,痴迷地观赏:“那就赐你——永远陪伴我——”
永远该有多久。
他忘却了,抛之脑后。
于她而言,是三十天。
他身体里淌着昭帝的血液,他一言一行越发接近仙去的人主。
他开始清算脚下臣子的功绩与劣行。
红墨划过某个姓名。
她踌躇,劝道:“殿下,中郎将有不世之功。”
“他?”齐夷冷漠,“阿婴带走他整条命,他已经没用了。”
接着,他不快地纠正:“青青,为何还叫我殿下?”
他抽开手,乜斜着眼睛看她。
听她道歉,眼中汪起碧波的水。
他极其不快,直到离开宫殿,再不看她。
总会出现别的她。
不是青青。
没有一个像青青。
那又如何?
他拾起少时遗忘的爱好,时常围猎,还不够痛快。
有个宦官提议:“不如将宫人们扮作野兽的样子,放入围场,别有一番风趣啊。”
正合他意。
皇城下是数不清的泥沙,还有数不清的宫人。
箭如流星,扎进肉里。
那是一个纤弱的宫女,狐狸扮相,美极,又柔弱至极。
箭簇没入她的颈脖,鲜血汩汩而出。
他欣赏片刻,腿夹马腹,将要离开。
计数的宫人撩开夹缠鲜血的发,短促地叫了一声:“是青青!”
他听见了,心无波澜,策马离开。
齐夷很少做梦,这晚他却在雾中世界丢了方向。
“殿下。”是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双手拼命堵在颈脖的创口:“殿下,我好疼啊。”
她往前走来,逼近他。
他连连后退,身后无路,撞上了柔软。
“殿下——”
惊醒。
这不是梦。
几双眼睛烁着光,灼灼地盯住他。
他旋身去抓剑,喉间剧痛,刚歪过身子,便有几个黑影扑将而来,颈间被套上粗绳,连半句呼喊也发不出。
“殿下。”其中一个对他说,“生生世世,你都不得安宁。”
他愕然,尽力辨认,她们是谁?他并不认得。
魂魄出窍,他是齐夷,他是乔椿。
他看见几个宦者从寝宫中拖出三具女尸,对旁人吩咐道:“陛下说了,要将这几个挫骨扬灰,连同猎场那一个,永远不得入轮回。”
那人得令,默默地将尸体拖上驴车。
可他去往的方向并非坟场,而是一间荒庙。
庙中有人等候,两人怯怯私语,接着指向庙中矗立的高大神像。
神像的头颅暂被搁置在下方,颈脖处露出巨大的豁口。
两人攀上梯,将车上女尸一具一具,送进神像。
封像,镀金,是一座高入穹顶的观音像。
手持莲花,悲天悯人。
“殿下。”
那个盲眼的画师再次出现。
他窒了一瞬,对画师道:“子衿……我看见了。”
“殿下看见了什么?”
“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他将入无间地狱。
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