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明白,不是蒿草高,也不是四天地歪斜,在自己侧躺在草窝里,视角太低。想动动手脚,却发现全身发麻动弹不得。
上方响起惊慌打颤的声音:“姐…姐姐?”
姐姐?
我吗?
钟烨迷惑。
虎头鞋小孩哇的一下哭了:“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找大人来……”
他哭喊着,吧嗒吧嗒地跑远,等距离拉远,钟烨看见他是一个穿夹袄的五六岁小男孩。
钟烨突然明白了,自己正附身当年女孩的身体里,经历她记忆中的场景。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回先出现的是一双旧灰布鞋,虎头鞋怯怯地停在后面几米处。
“唔……”
钟烨感觉自己,或者说附身的小女孩想说话,但说不出话,嘴里反倒涌出什么黏糊糊的玩意儿,在视野下方扩散出鲜亮的红色,他意识到女孩吐血了,不能动是因为受伤太重,四肢已经麻痹。
穿灰布鞋的大人弯下腰,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见女孩奄奄一息,眼里闪过惊慌,可很快就被另外的情绪压下去。钟烨猜测她可能是这两个孩子的长辈。
小男孩一声弱弱的“奶奶”验证了他的猜测。
小女孩似乎也想叫,但嘴里只发出虚弱的气息和瘆人的血沫。她伤得很重。
老妇人伸出粗粝的手掌轻擦她嘴角的血渍,钟烨通过女孩的眼睛,看见对方手指甲缝里黝黑的泥土。
然后老妇人后退到小男孩身边。
气氛很静,只有风吹草叶的萧萧响声。
钟烨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他听到一声苍老而无奈的叹息,散在风声里,轻得无法辨认。
“嘘,”那老妇人低下身子,压低声音哄小男孩,“别嚷,这事不能让你爹娘知道。”
小男孩抽着鼻子:“可能,姐姐…好像很难受……”
“你想不想去城里念书了?”老妇人突然拔高音调,小男孩不敢说话了,她又和蔼道,“小宝啊,你听奶奶话,奶奶最疼你了不是吗?你不是说想去城里上学吗,只要你听话,过两天就能带你去。”
小男孩懵懵懂懂,估计是听见可以上学,眼睛倏忽亮了。
但指着地上的小女孩,犹豫道:“可是姐姐,怎么不说话......”
老妇人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嗐,没事,你姐跟你玩木头人呢,咱先回家吃饭,一会儿她就自己回来了。”
小男孩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好吧,那,姐姐,你一会儿记得回来吃饭哦。”
他踩着虎头鞋,嗒嗒嗒地跑远了,老妇人重重叹一口气,蹲下来,用生有厚茧的手指最后摸了一把孙女的脸,自言自语般道:“不是奶奶不救你,家里实在没钱了,还指望供你弟弟上学呢。这就是命,老天爷不让人活,谁也活不了。”
有冰凉的液体落在小女孩脸上。
说完这些,她起身离去。
天黑了。
身体发冷,视野开始模糊,僵化。钟烨清楚地感受到这具小小的躯体正在变凉,直到死去。
绝望。躺在原处一动都不能动,看着亲人一步步走远,静静地感受血液从体内流干。
眼前黑暗笼罩时,钟烨以为结束了,刚想活动,这时画面突然切换。
熟悉的带着寒气的草窝气息钻进鼻腔,身子不受控制,一点点飘上半空,往下望见一具女孩凄惨的尸体横陈在深秋的草甸里,穿着破了洞的花袄,看着像前几十年的款式。
她嘴边凝固着一大滩干涸的血,眼睛无神,手上腿上脸上布满碎石划痕,像是从山上不小心滚下来。头发毛躁发黄,潦草地扎了一个小辫子,系了红头绳。
钟烨发觉自己在往前飘,并听到了一阵呜呜低泣声。
声音很轻很软,怕打扰到什么似的,他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发出的——准确来说,是自己附身的小女孩。
小女孩成了鬼。她在哭。还在飘。
钟烨在心里猜测她会去往家里,果不其然,过了深深厚厚的草甸子,沿着崎岖山路一直飘,最终抽泣着来到一个小村庄,停在一扇破旧褪色的木门前。
门上插栓紧锁。
小女孩伸出一只小手,这只小手并不细腻,上面有疑似磕碰的淤青,可能是想敲门;手指直接穿透了门扇,她顿在原地,呆愣片刻,但小孩子的脑子能想到什么呢,所以放下手,安静地飘进院子。
院子是普通的农家院,一畦菜苗,抽水井,鸡窝,狗窝,小女孩沿着墙根,向最东边的厢房走进去,还没摸到门口,狗窝里突然亮起一双黑色的眼睛。
“汪汪汪!汪汪汪!”
大黄狗从窝里窜出狂吠,气势汹汹地飞扑过来,冲到小女孩前面叫声却忽然小了,它瞪大眼睛望着小主人的魂魄。
在寂静的夜晚,狗叫极富穿透力,屋里一阵响动,老妇人抄着木棍冲出来,满脸困意和恼怒,目光跨过小女孩直接定在大黄狗上:“发狗瘟的!大晚上的鬼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