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离开阳市,他未告知任何人去处,也未与国内曾经的任何故人有过联系。
那年跨年,他给自己放了一个假,在家花三天时间重新读完几本已经快失去记忆的旧书,期间也动过想法孤身去到波士顿郊外看某片被松针遮盖的湖畔,不过还是被课表捺住脚步。
直到几个月后,他傍晚路过一间中餐馆,忽然发现悬挂在高处的红色灯笼,才恍然望向窗边那熟悉又陌生的倒贴福字。
新一年的春节来得这样无声无息,忽然令他想起书里的那句话: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远方,才能够真诚地活着。
他于是开始看见自己。
在那之后,他第一次给陈素忠汇款,第一次联系到宋清,提出要与对方一起做些东西。
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在异乡打开旧手机,将数据全部传输出来,包括那张已经用过的天空照片,以及那段演讲视频,还有成千上百条来自对方的讯息。
当一个人身边环境翻天覆地改变,过往的事情就会无可避免地变得陈旧模糊,有时甚至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又或者是一场好梦后的追忆,连曾经最痴迷的双唇触感都像是幻想,对方的脸孔也变得漫漶不清。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分不清他的回忆中哪一部分是现实,哪一部分又是自我宽慰的无端幻想。
就像飞海市前宋清接到的那通电话,宋清讲他不接电话是因为嫉妒,但他可以很确定地说,完全不是。
他并不嫉妒这通电话是打给谁,又是与谁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接电话是因为害怕,害怕听到对方的声音,害怕再度与对方对话,害怕一切又是无端增添的幻想,到最后依旧改变不了定局。
可当在海市,当裴子骞从钱宇口中得知曾经有人来找过自己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很可能一直以来,他都把一些事情完全想错。
比如现在,他严阵以待,以为陈素忠找自己不过是为了金钱,可对方与他聊的只有亲情。又比如过去,他曾以为卞皎被现实拖累而不得不放弃一些事情,自己也是那被放弃事情的其中之一,可又有人告诉他,对方竟然来找过自己。
其实不管在哪段关系里,拿着过去框架而故步自封的从来只有他,只有他裴子骞而已。
茶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陈素忠看着子侄说完一句话后紧紧闭拢的双唇,不知道该做什么。
抉择一阵,他将银行卡往对方手前更加推近一分。
裴子骞抬眼,眼底的情绪无法看清。
几秒后,他将这张卡推了回去。
陈素忠见状眉间皱紧,刚想说话,却听对方忽然开口:“今晚你们是否方便?”
他抬头与裴子骞对视,发现那张年轻面孔上长久紧绷的唇角终于有了放松,很小,很轻微,但始终真的算放松。
“叫上伯母和表弟。”裴子骞说:“一起吃个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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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子骞不计前嫌,陈素忠自然高兴得如同新年,他讲今天刚好是假期,伯母和表弟都在。
他们的生活真的走上正轨,一辆十五万的车加上小户型公寓,外加两份薪资不高但稳定的工作,虽说每个月要还房贷车贷,但日子平淡中随处可见幸福。
陈素忠带裴子骞先回了一趟老房子,四层高的水泥墙面在日光下泛出金黄。
陈素忠说:“拿到补偿款后,我就把房子要回来了。”
裴子骞走进一楼,声控灯炪了很多年,潮湿的黑暗空气中时间的定义仿佛消失不见。
“补偿款?”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句:“集中给的么?”
“算是。”陈素忠讲,“郑老赖私下给的赔偿。”
“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的第二年,冬至左右,”陈素忠笑一下,“你伯母刚好就是那时候怀上弟弟。”
裴子骞停下脚步。
“三年前?”
如果他没有记错,三年前的夏季郑怀远就已脑梗入院。
“你确定这笔钱是他给的?”裴子骞问。
陈素忠迟疑一下。
“倒也不算……处理事宜的时候,好像是他儿子到场的。”说着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大致高度,动作在裴子骞面前刮起一小阵风:“跟你差不多大的一个小伙子,个挺高,长得白净,说起来一点都不像那个郑老赖……”
那阵风的高度十分相熟,刚巧在裴子骞双眸的位置,他双眼略感酸涩,黑暗之中,握在红漆色栏杆上的手指逐渐收紧。
片刻后,他终于拾起此行最初的目的。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他道。
陈素忠说记得,那张脸不会忘。
“那,这个人……他,”
裴子骞的声音在空荡楼梯间艰涩出口,被墙面反弹的缘故,微微有些发颤——
“他有没有来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