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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半生瓜,半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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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鸿达蓦地懂了——

哪是什么未卜先知,不过是父亲早被世道腌透了,酸苦沤进骨髓,才知世间的甜不过人生一二。

他当年摔碎的岂止是筷子,分明是老人藏在苦瓜瓤里那点妄念。

泪珠子砸在翡翠扳指上,“啪嗒”一声,裂璺里渗进咸涩。

满堂茶客垂首敛目,碗沿磕碰声窸窣如秋蚕食桑——市井人的慈悲,是假装看不见旁人的碎骨头。

赵斐瞥了一眼史鸿达,若有所思,定定看向明桂枝,才转头看向窗外。

外头勒杜鹃开得泼辣,花影在他眸底投下浓稠的绿,像一潭吞了太多秘密的沼泽。

她别过脸,佯装掸去袖口茶渣。

赵斐的目光太重,沾上身便似湿透的棉袄。

甩不脱,晾不干。

明桂枝指尖叩了叩茶案,苦丁茶汤荡起细纹:“苦瓜是半生瓜,这苦丁茶——何尝不是半生茶?”

史鸿达浑身一震,霍然起身,茶寮竹梁被他拍得簌簌落灰:“妙!妙极!”

他赤红着眼在逼仄的过道里打转,布鞋底碾着碎瓜子壳咯吱响,“半生茶……半生茶!这名头比庙里老和尚打的偈语还勾魂!”

忽又顿住,枯枝般的手指揪住发髻:“可怎么吆喝?……‘半生滋味’?不……‘半生甘苦’……?啊,不,不……要怎么与客人说?”

堂茶客面面相觑,独明桂枝噙着笑拈起一粒盐渍梅子:“三爷,送我赠你一句广告吧。”

“广告?”

“对联,我赠你一副对联。”明桂枝转头唤小二取笔墨,眼角却瞥见赵斐袖口露出的半截霜色腕骨——这人端坐如青瓷观音,偏生眸光似浸了冰碴子的刀,正冷冷削着她的后颈。

狼毫笔杆在掌心转了个圈,倏然顿住。

毛笔字她练过,还写得不算差。

不过,她不知道原身的笔迹。

赵斐却有可能知道。

明桂枝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笔杆往赵斐跟前一递,腕子悬得恰到好处,既像恳请,又似挑衅。

“允书兄写得一手好字,颜筋柳骨,昆玉岂敢班门弄斧?”

这招虽兵行险著,但明桂枝有九成把握——若是赵斐的字真的极好,她则蒙混过关;若他的字写得一般或者明松枝从来没看过他的字,他大不了也就当自己谄媚奉承。

总归不会露出马脚。

万一他真的起疑,到时候再算。

赵斐盯着明桂枝,仿佛瞧着条吐信的银环蛇:“写得一手好字?”

茶寮灌进一阵穿堂风,他月白襕衫的袖口翻卷如浪,露出手臂一道淡青旧疤——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刮去一块皮肉。

明桂枝不知哪里有错,只好强装镇定,笑着与他对视。

“写什么?”

僵持俄而,赵斐接过笔。

指尖与明桂枝一触即分,冷得像腊月井台上的薄霜。

明桂枝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上联是:常恨半生多契阔;下联是:万幸回首有余甘。”

史鸿达猛拍大腿,震得茶案上青瓷盏跳了跳:“好一个‘常恨半生多契阔’!这半辈子都在码头送茶船、城门口接货单,可不就是‘契阔’二字刻在脊梁骨上!”

卖生丝的老头啐了口瓜子壳:“上联忒丧气!咱贩夫走卒哪个不是脚底板磨穿?要我说啊——”他默念下联,“得亏有这点甜头吊着命,要不早跳大运河喂王八了!”

茶寮霎时炸了锅。

布庄掌柜挽着杭绸袖口嚷:“三爷,这茶名头比月老祠的姻缘签还玄乎!咱们合作,先给我留十担,回头往绸缎里一裹,就叫‘半生锦绣’!”

米铺东家踹翻条凳挤过来,指甲缝里的糠皮簌簌往下掉:“狗屁锦绣!要配就该配我家无锡香稻,煮一锅‘余甘粥’!”

棺材铺老板阴恻恻插话:“不如刻在‘幺二三’薄棺上,就叫‘契阔长眠’……”

话没说完,被茶客们按着灌了满嘴苦丁茶。

明桂枝倚着竹柱轻笑。

檐角铜铃叮咚乱响。

茶寮喧闹声更甚。

穿堂风卷着苦丁茶的涩味掠过官道,勒杜鹃花瓣混着碎账纸漫天飞旋,恍若谁把半辈子的契阔与余甘,都撕成了清明撒的纸钱。

蝉声在燥热里突然拔高,惊落一串蛛丝——正巧悬在赵斐眼前晃悠,像道未干的墨痕,劈开他眸中寒潭。

一滴松烟墨从笔尖坠下,正落在“余甘”二字上,晕成只黑黢黢的眼。

书法刚劲有力、矫若蛟龙,明桂枝忍不住赞道:“好字!”

赵斐执笔的手僵了僵,深深吸了一口气。

明桂枝把对联递给史鸿达:“三爷,可愿再搏一次?”

史鸿达双手接过来时,指尖发颤,他眼珠子亮得瘆人,活似当铺掌柜瞧见了前朝的鎏金佛:“回杭州就叫人刻匾!纸包拓这对联,檐下挂横竖双匾——横匾刻‘半生茶’……苦丁茶从此就叫‘半生茶’!”

蝉鸣忽地哑了。

赵斐的月白襕衫在竹帘缝里一闪,冷如刀锋劈开日头。

他起身时袖口扫落茶盏,青瓷碎在明桂枝脚边,溅起的残茶沾湿她袍角,像这个雨季墙角窜起的爬山虎须。

“公子真神了!”史鸿达还在絮叨,翡翠扳指磕着卷轴轴头“咔咔”响,“史三贩茶半辈子,竟不知苦味能熬成金字招牌……”

明桂枝举杯,以茶代酒:“世上哪有什么废品,只有不懂点石成金的手。”

“是极!是极!”史鸿达也举杯回应:“明儿就找匠人凿模子,‘半生茶’三字得用狂草,泼墨似的才够劲——”

话音未落,赵斐的嗓音已刺破喧嚣:“启程。”

二字落地,茶寮一息间静默。

小二拎着铜壶僵在过道,壶嘴滴下的水珠砸在石板,弹起星星水珠。

明桂枝的茶盏悬在半空,终究没敬成。

她朝史鸿达匆匆拱手,袖口带翻了盐罐。

雪粒子似的盐末撒在那上联,恍若给半生契阔蒙了层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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