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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脆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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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倾身,沉香珠串哗啦扫过杯盘,“你认老了?”

方卯后槽牙发紧。

窗格子漏进的斜阳正巧打在郭岘左手背——那里有道寸长的疤,是当年抄济南府尹宅子时叫金簪划的。

如今疤被肥肉撑开了,似条僵死的蚕。

“对了,” 郭岘捏起块沙鱼脍,鱼生在醋碟里浸得发卷,“你侄儿呢,不是说要在老夫跟前露露脸?”

方卯喉头一滚。

去年泉州走私案,方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带着衙门的师爷、铺头,一间一间银号、米铺查账。

破绽原是藏于账册里,府衙顺利查缴一万两的暗货。

那小子累得眼底发青,却仰头笑:“叔父,我早说了,每日记录银价、米价确有必要!"

“那愣头青......”方卯摩挲着酒盅上凸起的牡丹花纹,“他不怎么聪明,却是最踏实的。”

“那他人呢?”

“跟着明桂枝往杭州去了,去数杭州港的胡椒筐子。”

他想起方靖临行前,对着那本札记翻来覆去算账——“叔父您瞧,泉州年前的豆蔻价比去岁涨了两倍不止......”

郭岘的银签子一下插进羊骨髓,“嗤”一声:“明桂枝……”

他腕子一抖,油花子溅到蜀锦桌围上,泼了幅写意画,“你们认识?”

“说来话长。”

暮色漫进窗棂,鎏金铜铃在风里叮铃响。

跑堂的吆喝声隐约飘上来:“羊酪酿橙要凉咯——”

……

舱顶漏下的月光被黄梅雨渍染成灰蓝色。

明桂枝绞着青缎般的长发,湿气在舱板弥漫成薄纱。

翡翠镯子碰着铜盆叮咚作响,像极遇劫的刀剑余音。

赵斐隔着湘竹帘听见铜盆轻响,忽想起书院晨课时,明桂枝总将笔洗搁在砚台左侧三寸处,分毫不差。

“官船备了金创药。”

他将青瓷药瓶滚过舱板,瓶身朱砂标签晕开一尾游鱼似的赤色。

明桂枝用鞋尖抵住药瓶。

她笑了笑。

那笑如江心的波光鳞鳞,照落在赵斐襟前未干的血渍上。

血渍原是匪徒的,在月白衣料上溅出狰狞的红梅。

“那匪首说的裕王,”他指尖掐进掌心旧疤:“是我姑父。”

“哦?幕后黑手想离间你我?”

“你不怀疑?”

“我猜裕王没那么蠢。”

赵斐掌心旧疤突地一跳。

他笑了。

笑声像剑鞘撞上甲板,惊飞了梁间栖燕。

他突然记起方卯说的——“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畅快”。

惊飞的燕影掠过窗棂时,恰撞开竹帘的,是方靖沾着夜露的马皮靴。

他撞碎一帘月光,漆盘里煨着的金华火腿炖笋正冒白烟。

方靖袖口沾着芦苇絮,掀开煨着热汤的陶罐:“泉州人总说,飓风过后,就靠三样东西认路——热汤气、油灯芯、还有骂娘声。”

明桂枝舀汤的银匙搅碎了月影。

这唠叨鬼,连送饭都要嵌段掌故,像他总别在襟口的镶金雕花笔套。

晃眼,却没什么锋芒。

方靖一陶勺在汤罐划出弧光,火腿片雪花似的落进明桂枝碗里。

他问:“官船的甲板宽得能跑马,你们何苦去挤私船?”

赵斐用银筷尖拨弄药瓶:“怪我,自作聪明。”

瓶底轻叩船板三下。

像打更人敲着三更梆子。

方靖为他夹一大箸餸,溅起点点汤花:“可不是!”

他指了指袖口的忍冬纹铜扣:“亏得枢密院配了青海骢给叔父,也幸亏我半途折返,不然,你俩还在芦苇荡流浪。”

“仲安兄,”赵斐一筷子惊散汤面:“按说,方大人此刻该到京城了,你何故折返?”

明桂枝余光瞥了眼赵斐,又看向方靖。

上京的方大人、泉州、枢密院……

银匙凝在汤碗沿口,映着月色的浓汤,忽而化作那日茶案上的水沫。

蒸汽稍散,她看清方靖袖口的忍冬纹铜扣。

这样式的,那“方大人”亦有。

原来是枢密院的标识?

是她不识泰山,错认作寻常的富贵花样。

那日老者屈指叩桌的韵律,正与此刻船工的划水声同频。

“仲安兄,你的叔父...”她吞下又一片火腿,咸香里渗出鲜甜的涩味:“可是枢密副使方卯大人?”

“正是,”方靖拈了片腌梅子含在舌尖,酸得眯起眼,“这不都还未正式到任,枢密院的密信已经一封封沿途寄到驿站,摞起来能压沉漕船。叔父倒好,成日里念叨什么‘银税未定,寝食难安’——他是要把银税法刻进族谱当传家宝。”

“那我真失礼,在他老人家面前抨击银税法,岂不是在你家祠堂里摔牌位?”明桂枝叹道:“亏得方大人好涵养,听我胡言乱语也没掀桌子。”

方靖筷子尖定在半空,米粒粘箸上。

他想起,去岁腊月,泉州府衙的主簿多嘴说“银税法恐伤漕运”,叔父当场摔了整套斗彩茶具,碎瓷片飞到廊柱上,震得梁间的陈年旧灰簌簌飘。

他喉头滚了滚:“状元郎好口才,能把米粒说成珍珠...许是凑巧撞上三分理。”

赵斐的箸在笋片上一顿。

舱外桨声欸乃,搅开半江月色。

“对了,” 方靖忽又问:“你们两家人不是有仇么,怎的同舟共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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