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桂枝看他不回应,又催问:“字‘愚鲁’不好?”
“好,好极,” 赵斐敛下心神,与“他”调侃说笑:“以后他的同窗唤他‘愚鲁兄’。”
“那不好,还得改。”
……
细雨又涨三分。
雨丝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与舱内烛火映衬。
明灭间,光影似摊晾生宣。
一半晕着松烟墨,一半洇着蜂蜡黄。
两人正说笑着,舱门轰然洞开。
原是方靖捧着夜宵撞进来。
托盘里,一碗馄饨凝着油花子。
馄饨皮薄得透出里头的白玉色,混着猪骨吊汤的咸鲜气。
明桂枝一见是他就来气。
“仲安兄,你啊,你方才那会儿又摇头,又长叹,” 她眉头都快竖起来:“我还以为允书他成植植物人了!”
“植物人?”
“就是昏迷不醒、长睡不起那种。”
“那倒不至于。”
方靖把托盘放到赵斐身边,一把坐下。
端起碗,勺了颗馄饨喂他。
明桂枝问他:“那你唉声叹气是为何?” 又擦了擦腮边的泪痕,“害我浪费许多眼泪。”
方靖瞪圆了眼,认真道:“允书他头上留那么大、那么长的一道疤痕!”
他双手比划了一下。
足足有寸半长。
“然后?”
“他今年十八,走的正是额头的运道,这处留疤影响的可是官运!”
“就为了这个,你长嗟短叹的?”
“这难道还不严重?他好不容易中的榜眼,要是为了这道疤影响了前程,可太糟糕了……”
……
吵闹声间,外头雨势歇些。
岸边隐约滚过渔歌子。
不知谁家撒夜网的船荡过芦苇丛。
……
京城,皇宫。
含章殿。
夜雨将下未下,空响雷声隆隆。
烛火在灯台浮沉。
金丝幔帐被映成半透明的蝉蜕。
龙涎香裹着药渣的苦腥,熏得人眼底发涩。
老皇帝半卧在榻。
枯手摩挲虎符的缺口。
——懿仁太子那枚旧虎符。
盛湛跪伏榻前三步处。
他影子被烛光拉长,像条被钉住七寸的蛇。
“苏州织造关若颐——”
刻意压沉的嗓音,骤听之下恍若中年男子的声线。
密折双手奉上。
“虚报五千匹云锦,生丝全数进了倭寇的船。”
“呵!”
老皇帝喉间滚出浑浊的笑。
枯指拈起密折。
掠过炭盆时,墨字像春醒的蛇,慢慢蜕出黑鳞。
——辑事厂特制的墨汁,遇热显影。
“朕也知道他们没几个干净的,却不曾想到,”老皇帝将折子烤了又烤,“贪得如此不讲究了?饿鬼投胎一样。”
“五千匹云锦的生丝,倭寇若要转手,三年也销不完……”
盛湛睫毛轻颤,影子在他的疤痕上抖了抖。
恍若霜打的蛾翅。
“怕是借倭人过手,平自家账。”
他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
老皇帝不语良久。
窗外,夜枭厉啸。
盛湛颤了颤,颈后汗毛竖起。
老皇帝将虎符翻面,冷冷道:“更怕是,有人想拖郭岘下水。”
“孙儿愚钝。” 盛湛连连叩首。
老皇帝眼风扫过盛湛脸上伤疤。
像极了在品鉴瓷器的冰裂。
枯指在龙纹扳指上转了又转。
指腹碾着那点胭脂沁,老皇帝忽地嗤笑出声。
“朕的这些好儿子,抢食时像狼,遇险时像鼠——”
声音陡然压得低,“倒是你这小崽子......”
春雷闷在云层里轰隆。
老皇帝的声线几乎隐匿在雷声里。
盛湛靠得近,所以听得真切。
“你像你父亲一样忠心。”
盛湛的指节在袖底掐出青痕。
烛光晃了晃。
跪着的那方乌金砖缝里渗出汗痕。
指尖不虞摸到珊瑚一样的玉质小鹿角。
他心下泛起无穷孤勇。
"孙儿和父王一样,都是圣上的忠犬。”
话音没落透,帐沿突然叮当脆响。
——老皇帝甩手打翻玉碗参汤。
他阴森森盯着盛湛看。
盛湛浑身汗毛乍起。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明家的地窖里。
惶恐无措,屏息听着气窗外的每一下轻微响动。
猜测自己会死于何种疏忽。
窗外骤雨泼进来。
“你是狗。”
老皇帝的声线混着痰音和雨腥气。
“但朕的太子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