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自然得体——这让人对他产生依赖,也让他保持了安全的边界感。
他俩行李都快搬完了,大家伙才各自睡眼惺忪地背着包下车,而后拉着被司机和顾梓聿搬出来的旅行箱,脚步虚浮的走进酒店。
看到客人,大堂侍应生连忙迎上来接过行李,利落地抬着上台阶。顾梓聿顺手从兜里摸出零钱当作小费递过去。那年轻的小伙子精神一振,动作更快了些。
有学生还是没适应给服务员小费的习惯,在兜里翻了半天也没有零钱,手足无措。顾梓聿在一旁看着,正好兜里还有零钱,想着直接替她给了,就朝对方善意地笑了笑。
那是个高二女生,他们之前没怎么说过话,但顾梓聿知道她。听田元元说,这女生偏科严重,数理化一塌糊涂,但历史特别强,经常在宿舍里组织小型“思想沙龙”谈天说地,谈各国体制、评时事政策,听起来倒是个挺有想法的人。
那女生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真是谢谢啦,钱我会还你的。”
“没事,”顾梓聿也笑了笑,脸上浮起他最常用、也最安全的一种表情:温和、不具攻击性,“大家都是同学,出门在外,互相帮助应该的。”
因为他们一行人多,又都是外国人,还都是未成年人,入住手续办起来格外繁琐。此时已近午夜,酒店前台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大家只能排队等着做登记,困倦又烦躁。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顾梓聿口渴了,想去接点水喝,却没发现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里到底哪儿有饮水机。
他好奇地向刚才那个帮他们提行李的小伙子问询,对方殷勤地带他绕到大厅的柱子后面,那儿正正摆着一个造型精美的玻璃缸,半人高,直径目测得有小一米,里面装的是柠檬水。
在波城室外温度已经零下飘雪的时候,这一大缸子柠檬水里,至少有二分之一漂着的都是冰块。
顾梓聿苦笑:这还喝什么喝,恐怕这一杯下去,马上就得胃出血吧。他就是不明白了,为什么这边人这么能吃冰?冬天喝凉水还说得过去,喝加这么多冰的冰水是什么操作?又不是可乐雪碧酒精饮料,不加冰就不能喝。
其实顾梓聿真的不挑食,但他就是怕喝冰的冷的东西,偶尔喝喝冰可乐也不敢多喝,冰水真的是太过了。
正拿着空杯子走回来,那个女生注意到了他。
“你是想喝点热水吗?”
被这么直接的话一问,顾梓聿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说:“是,我有点渴,但是那边的水里都是冰块,我也喝不下去。”
那女生紧张地笑了笑,从包里摸出一个保温瓶:“我这里还有点热水,是中午在咖啡店里接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啊,谢谢谢谢,太感谢了!”
要是平时,顾梓聿恐怕也不会接受,但现在他实在是太渴了,加上他刚才被旧事一激,神经过度紧张,整个人像被抽空似的,特别需要喝点热的来抚慰一下自己脆弱的胃。他双手接过对方手里的保温杯,倒了小半杯出来,留了一点再还给女生。
那女生摆摆手:“没事,待会马上就入住了,我有带热水壶来,你,你要是需要的话就都倒了吧,反正我现在也不渴。”
“这样不太合适吧,”顾梓聿嘴上还在客套,手已经下意识地又收回来了。他看着对方真诚的微笑,自己也笑了,把剩下的水都加到自己杯子里,那女生看着他一口气把水喝完,才说:“看来你真的很渴。”
顾梓聿不好意思起来:“刚刚吃饭的时候也没想多喝水,结果菜太咸了,我现在老是觉得嘴干。”
女生看着他笑,突然伸出右手:“你好,我叫陈思远。”
顾梓聿也笑着和她握手:“我叫顾梓聿,很高兴认识你。”
前台登记出了点问题,不知道是系统卡了还是工作人员手速太慢,支票刷了半天也没反应,大家都只能在那干等着,学生们有的在刷手机,有的在小声抱怨,顾梓聿和陈思远站在角落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闲聊起来。
聊了几句天气和饭菜,陈思远忽然压低声音,像是不经意地问:“刚才饭店里的那张传单,你有注意到吗?”
顾梓聿抬眼看了她一下。对方的语气轻描淡写,眼神却明显带着几分期待。
他习惯性地先自我抽离了一下,掂量了这个话题的风险,然后才慢吞吞地回道:“啊?我那会儿光顾着吃了,没太注意……好像听别人说了一点,说是写了些争议性的东西?”
“你怎么看?”陈思远试探着追问,尽力控制语气不显得太急切。但顾梓聿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一直想找个人讨论这件事情,但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顾梓聿知道自己在这个团队当中的定位就是一个比较“独”的人,跟谁都走的不近,这样看来,陈思远来找他碰碰运气,也就可以理解了。
顾梓聿心里有点发紧,却仍旧保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扯出一点微笑:“说实话,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些事。我觉得这种事嘛……还是大人们更有发言权吧。我家里人也从来没讲过这些。”
他说得很稳,稳得像没踩进任何一个坑。陈思远听着,表情有点动摇,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欲言又止。
顾梓聿本来想装傻,可他看着对方听了他这个回答后,明显就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心头一动,试探性地补了一句:“但是我想,能写出这种传单,就算其中所列的…不是百分之百真实吧,但说不定可能有一些是真的呢?”
陈思远听到最后这句话,才明显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她凑近了,低声悄悄说:“我跟你说,至少有一件事情是真的,当年斯堪拉的那场战争,本来是打不起来的。你想不到吧,那位,可是主战派!”
她怎么知道的?顾梓聿摆出一副不信的样子:“怎么可能?大家不是都说当时皇帝陛下力主和平,坚决反对动武吗?”
在那场战争之前,帝国已经平静了很多年了,这个国家的两代人都从没上过战场。而现在,战争已经过去十年了,这场战争被评价为是一场“终止一切战争的战争”,是不得不打、为了保卫帝国底线的牺牲。
“…这场战争不是为了劫掠财富、不是为了欺压别的贫弱的国家、不是为了争夺所谓的国际控制力和影响力,这只是一场保卫帝国的正义的战争。”这是当年小皇帝的战前动员演讲。
陈思远显然不这么认为。她靠近了些,语速飞快:“你要知道,战争对于所谓的帝国人民的福祉没有任何意义,”她低声说道,表情严肃,“在我们现在所处的现代社会,国家、经济体之间相互依赖,因此,战争只会带来毁灭性的经济后果,即便对战胜方也是如此。战争的代价非常昂贵,据说,这场战争的最终花费,包括伤亡军人抚恤金,是帝国一年的国民生产总值不止。这还是往少算了的。”
“也就是说,帝国发动这场战争,除了他当时所说的“为无辜遇难的帝国子民寻求正义”的理由之外,完全没有其他任何可信的理由。而就连“寻求正义”,我都半信半疑。你能相信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为了正义这两个字,就慷慨地把整个帝国整一年的 GDP 当水一样洒出去吗?”
其实,发动战争的理由远不止于此。野心家总能从战争中获利。执政者经常会从战争中获得政治利益,即使相关战争在国家集体利益层面并不合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可以用来转移国内危机,实现资源掠夺和权力的再分配,集中对民意和对权力的控制,而这些才是真正推动战争的杠杆。
顾梓聿在心里默默想着,没说话,继续认真听。
陈思远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了,忽然换了个话题:“莫克兰公国当年发动的红海战争就来源于国内政局的不稳定。当时浦灯大公对权力的掌控程度达到了一个高峰,可是莫克兰公国国内快速的经济增长已经放缓——可以说,浦灯大公需要一些事情来转移国民的注意力,而一场战争,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战争的好处在于,它能迅速把人民拧成一股绳,迫使国民团结在领导人身边,不论他们的领导人有多么愚蠢,也不论这场战争实际上是不是会把他们拖至更糟糕的境地。在比利战争中,残暴的军政府领袖在短时间内突然间变成了街头巷尾人人称颂的国民英雄,而这,并不是宣传造成的,而是人民自发产生的情感。就说我们现在所在的索伦,第十三任总统在第一个任期内发动的“反恐战争”虽然花费了数万亿的军费,却也使他的中期支持率飙升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位,替他顺利地赢下了第二任期的选举。”
顾梓聿听着,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仿佛真的第一次听说这些。但他心里却在想:这个女生真的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她有自己观点,支撑观点的事例信手拈来。对国际政事有如此广泛而深刻的了解,恐怕有很多成年人都不及她。
“日光之下无新事,所以,”陈思远意味深长地说,“一个威权主义政权在遇到问题时,通过威胁别的国家来解决问题,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哇,你懂得好多啊。”顾梓聿在她说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由衷说道,“你真的很适合参加模联啊。我听着虽然是一知半解的,但总觉得学到了蛮多东西。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本书呢?我也想像你这样,有自己的思辨能力。”
陈思远本来说得很兴奋,这一听,脸色微妙地变了一下。她一下就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孩,可能根本没真正听懂她话里的潜台词,甚至觉得有点扫兴——以为找到了一个知音,没想到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不过,虽然他这包的是草吧,外面这绣花枕头套是真好看。男孩干干净净的,眼睛明亮,唇红齿白,笑起来像一阵春风。她作为一位大了一岁的“老学姐”,也不免为小学弟的色相所惑,加上他刚才那不露声色拍的马屁,虽然还是有点对牛弹琴的郁闷,但还是耐心向他推荐了几本“特别有意思”的书。
“有些书是买不到的,我直接推电子版的资源给你吧。”
顾梓聿心里暗自咋舌:这里面有好些都是观点很“激进”,还有带有“蛊惑”性质的,三观未成熟的年轻人看了,很容易看待整个世界的方式都会变得偏激。他一边听着,那边赵奇正好叫到他的名字:“顾梓聿,带上身份证件过来登记!”
“我来了!”他对陈思远一笑,声音温和自然,“那我先过去啦,学姐早点休息,明天见。”
他走得干脆利落,动作自然,没有任何多余停顿。可在他脑子里,这场谈话早已被分类归档——警惕、有趣,但不宜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