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宁退学了。
这件事没有引起轰动,周围甚至无人讨论。
只是去学校办理手续的那天,她的研究生导师,一个热爱学术的欧洲人,发消息说要送她最后一程。
说实话,唯一的问候,挺难得的。
程景宁思来想去,在德国生不如死的这六年,竟然找不到要告别的人。
她低头在手机上按了长串的大笑字符,配了张教授很喜欢的熊猫表情包,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婉拒了好意。
救命,她是退学,又不是在科研道路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天是工作日,阴转多云,稀薄的阳光挤开棕榈叶,从走廊窗户的缝隙里冒出来。
下课的时候,学生还挺多,说说笑笑的,落进心情欠佳的程景宁耳朵里,就是呕哑嘲折难为听,她迅速地上了车,催促司机快点走。
车驶出去没几百米,她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顺手按下了车窗,吸了几口新鲜湿润的空气,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真是巧合,或者说是上天注定要让她程景宁接受这光荣退休般的待遇。
留着络腮胡的教授站在路边,面容和蔼地朝着她挥手,怀里还抱了几本砖头厚的书,看样子是刚下课。
程景宁闭眼,睁眼,他还在,使劲眨眼,睫毛乱颤,他还在。
卧槽,真是折寿了,她脸颊都臊红了。
教授用蹩脚的中文喊了句,“一、路、顺、风!”
而她,半趴在窗户上,支出半颗脑袋,用音调迥异的德语回了句,“教授,您的假发!假发!”
教授大惊,离别的伤感氛围荡然无存。
程景宁乐笑了,敲了敲太阳穴,靠在软枕上浅眠。
再醒来的时候,车停在机场航站楼停车场,程景宁付了车费,打着呵欠,扣上鸭舌帽,压住鸡窝似的头发,懒懒散散地去办托运。
下午五点的航班,现在才晌午不到,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至于为什么提前这么久,程景宁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异国他乡,房租到期,兜比脸都干净,无处可去了呗。
她打了几把游戏,实在是无聊透顶,人一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还喜欢乱捣腾。
程景宁登上了许久不用的微博号,手机像卡了壳似的,一直滴滴滴响个不停。
她眉心轻拧,斜靠着椅背,拽得二五八万的,“嘶,狗微博,我的黄V认证呢?”
程景宁本科南城大学,年轻时候没考虑过职业规划,听家里人的报了会计专业,结果被调剂到了土木工程,想着反正没要求,捏着鼻子认了。
直到大二的时候,她身上那么点儿艺术细菌开始分裂生殖,约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一支新潮摇滚乐队,参加过音乐节,出了几首单曲,小范围地被追捧过,微博认证也是因为那时候流行,为了满足自己虚荣心搞的。
卡了好几分钟后,她终于进入了消息界面。
——“不是吧......姐姐,你怎么还会吹笛子啊!”
——“卧槽,你今晚简直帅呆了,但是咱能打个商量不,又唱又跳的累坏了吧,下次咱把头盔取了呗,嘿嘿嘿,馋。”
——“姐姐,弱弱地问一句,你和主唱是什么关系啊?我想磕,饭太香了......”
几年的时间累积了上百条信息,程景宁拨弄着界面,逐条逐条地浏览,突然觉得牙酸得很。
她瞧见了最新的消息——“下个月十号,北城橘子音乐节,你还会去吗?”
就这,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了。
“嘶——”程景宁囫囵吞下块面包,没注意咬破了舌尖,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口腔,十分黏腻难受。
吃了颗过期五六年的糖是什么样的感受?
程景宁现在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是又苦又涩的。
她当年被家里批评不务正业,出国留学也要被勒令洗心革面,眼下渡劫失败,像只灰扑扑的丑鸭子。
程景宁手长腿长的,挤在休息区的座椅里显得十分委屈。
她顺着椅背滑下来,鸭舌帽的帽檐往下落,遮住了略显颓丧的眼睛。
周围人很少,旁边是被擦得锃光瓦亮的玻璃窗,透出客机的轮廓和忙碌的地勤,还有她自己的侧颜。
程景宁翘着二郎腿,神情凝重地说:“啧,丑什么丑啊,程景宁天下第一貌美。”
说完,把自己给整笑了。
再说了,刻板印象嘛,德国人多严谨啊,恐怕连三岁小孩儿都听过德国人修的排水系统宽敞到可以开汽车的故事。
这么变态的工作态度,她毕不了业也蛮正常的哈。
程景宁就是有这点好处,逻辑自洽,两三下就能把自己哄好,绝不劳心费力地去多伤脑筋。
“咔嚓”一声,她举起登机牌,以蔚蓝天空作底,拍摄了张照片。
在抹去了关键信息后,程景宁时隔六年,发了条新微博,配文——“重生之回家的诱惑,哈哈哈,火锅串串小烧烤,终于不用在德国歘蔬菜丝儿了。”
除了煮面条,她只会做不开火的食物,动用最多的厨房用具就是擦丝器,配上德国生猪肉碎,沾点沙拉酱,也是道不错的美食。
“呕——”光是想想,胃里已经开始反酸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