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愉将满六岁时,因为特别寂寞识得了一位好友,她们只在夜晚上床睡觉时见面,且很多时候是心愉悲伤难过时这位好友前来安慰她。
一切还要从心愉幼儿园生涯结束后被父母送到舅舅处念小学开始说起。
从那时起幼小的心愉体会到一种叫“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的滋味。
彼时心愉还未接受小学的语文教育,只懂这是一种令她不舒服的感觉,比如以前在爷爷奶奶家,她每天只需要乖乖起床、穿衣、吃饭、看电视,到了晚上再乖乖洗澡、睡觉。
在幼儿园乖乖听老师讲课,和小朋友们做游戏,午休时闭上眼睛,再耽搁一会儿爷爷就会到门口接她回家看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播的《西游记》。
到舅舅舅妈处,依然要乖,这是她妈汪明娜嘱咐她的。
但作为孩子“乖”和“乖”是有区别的,在爷爷奶奶处是被动的“乖”,做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行,在舅舅家则要主动的“乖”了,自己动手洗内衣内裤,扫地洗碗,以及照顾一岁小表妹的乖。
第一次在舅妈处洗澡,以前都是爷爷奶奶给自己准备好换洗衣服,这次她自以为很精灵地把将要穿的衣服准备好,完后又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盆里。
第二天一早,心愉还没醒来,舅妈已进入她睡觉的房间将她叫醒。
心愉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昨晚换下的内裤,因为舅妈像是要拿它做面罩般挡在脸前面,然后才慢慢移开,出现她那张有些肿胀的脸。
常年超量的碳水摄入就会累积形成这样肿胀如发面馒头的脸,不过那时的心愉还不懂这些。
脸上所有肉挤做一堆,卖力配合着主人情绪,心愉只听舅妈说:“为什么不自己洗内裤?”
这下心愉知道,她并不精灵,她甚至不知道内裤要怎么洗。
心愉一时傻在那里说不出话。
舅妈表情像那种面对笨学生有火发不出的教师,她上前把心愉身上被子一掀说:“起来,我教你,以后自己洗澡时顺手就搓了。”
心愉立马爬起来,一点不敢像在家中时那样,要爷爷奶奶轻声细哄好几次才肯起床的调皮孙女。
舅舅家是一处小小四合院子,两户人家,中间露天空地处一角有座石头堆砌的洗衣台,心愉身高不够碰到水龙头。
舅妈没理她,自顾自打开水龙头说:“拿起肥皂搓两下,再用水洗干净拧干。”然后舅妈走到一根细绳处,“晾在这里。”
心愉抬头一看,这根绳子好高好高,她伸手都够不着,她只觉舅舅家里一切设计都不合理,不适合她这种儿童。
舅妈像看穿她心中想法说:“大小姐,晾衣杆需要我教你怎样用不?”
还好见爷爷使用过,不然这不会那不会,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心愉立即点头。
舅妈脸上的紧绷的肉才松散开来。
至此以后,心愉在舅妈的教习下,能会的越来越多,因为稍稍做得不好,就会听见舅妈说:“这都做不好,是来当小姐的吧?”
“年纪小小这样会享清福,你爸妈怎么不把你接到他们那边安排保姆伺候你?我听你舅舅说,你爸有时候一个月就能挣到二三十万,也不知道真假,真那么神气,怎么把你丢在这儿?”
心愉对父母的疑惑不比舅妈少,为什么在幼儿园时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但她只有过暑假时才会被父母接到那边去?
每到那边心愉只见父母整日与铁啊棒的什么打交道,那些东西堆积起来比爷爷奶奶家的房子还要高,还有父母在的地方特别热,炎热暑假只能待在有风扇的地方。
舅妈见她不说话,也觉没意思,只得说:“两口子做生意,头脑灵活怎么就生了个哑巴?”
如果舅舅在场,心情好时还会帮着她呵斥舅妈两句,维护外甥女。
心情不好,他也跟着发脾气,“你又做什么事惹她不开心?我跑一天回来够累了,还要给你们判公道?!”
舅妈有时胆大会顶回一句:“那怎么不叫你妹夫带着你去发大财?还窝在我这屋里?”
后来心愉才知道,这房子是舅妈的嫁妆,她和舅舅都算上门,思及至此,她也原谅舅妈过去对她的粗鲁行径,这是个可怜女人。
但多数时刻舅妈会立即闭嘴,原来她那样的利嘴也懂在男人烦躁时须及时闭口不语,但眼睛还是会狠狠地瞪心愉一眼。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她已经能看懂图书市场上的世情小说,才知道当年舅妈的那个眼神动作用文字来形容叫做“剜”,意思是用刀挖去。
要怎样凌厉的眼睛能把人的肉挖去一块?
不,它挖掉的是人的自尊。
其实胖人的面部表情比身形正常的人更容易走极端。
如果是面目和蔼,那么他们脸部的多肉会使这份和蔼放大得近乎温情。
同样如果尖酸,那么多出来的面部脂肪会使这种尖酸堆叠加倍起来,还另外给人暴力、野蛮、不好惹的形象,因为人类天性惧怕体型比自己庞大的生物。
所以小孩尤其怕大人,而心愉尤其害怕有一身蛮肉加持的舅妈。
长大后,连关心愉自己都感叹,这种寄人篱下,遭人白眼的日子当年是怎么熬出来的?
果然少不更事自有它的好处,多几分愚钝别人能给你的伤害就少几分,换做现在的她一言不合,转身就走,绝不多言。
随即她又笑,走?当时她一个六岁不到女童想走哪里去?
她曾经真尝试过离开舅舅舅妈家回到爷爷奶奶那里去。
那是一次清明节放假,舅舅将心愉送到爷爷家里,嘱咐三天后来接她,走时还不忘逗她,“长大以后说不定是个白眼狼,姓关就只祭关家祖宗。”
但这种话,他没让心愉的爷爷奶奶听见。
三天后舅舅有事没来,是爷爷将心愉直接送到学校。
不知怎地,心愉看见爷爷离去背影,忽然泪意上涌,跟着爷爷背后走。
她看到爷爷上了一辆客运车,她不敢上车,这种车上去要收费。
车一旦启动很快就跑没影了,还好心愉记得路,可见她并没有舅妈常说的那样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