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看那花盆,“怎么忽然想起种柰花?”
“柰花栖卑处晦,抱朴存真。”
谢凌钰脸色淡了些,这是王伯赟离京前所作,彼时他一意孤行外放,不肯背靠祖荫在京中任清贵官职。
恰巧宫宴上,有人讥讽他做作,王伯赟干脆指着一盆柰花作赋,可谓出口成章。
谢凌钰当时尚且年幼,为那份忠于大昭的心,亦曾动容过。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薛柔定定看着他,记忆中,王玄逸曾与她品评洛阳诸公子文才,特意夸赞过陛下与先帝极像,太傅所言过耳不忘。
他肯定还记得。
果然,谢凌钰看着她眼睛,“那篇赋,是你这几日临时背下的?”
“嫏嬛殿的先生教过,”薛柔小声嘀咕,“又不只陛下一人会读书。”
听见那句抱怨,谢凌钰突然笑了一声,轻如飞鸿掠池面,薛柔以为自己听岔了。
“王伯赟确有才学,”皇帝颔首,神色却无一丝动摇,“可惜。”
谢凌钰记得清清楚楚,宫宴上的年轻臣子倚马千言。
“不借东君之力,岂托青云之阶?但守孤贞,甘栖僻壤。栖卑处晦,抱朴存真,此诚君子之操行也。”
皇帝的声音仍旧冷若金石,却叫薛柔十分惊喜。
陛下果真记得一字不差。
“阿音今日来,只是为王伯赟求情?”谢凌钰直接将她来意挑明。
“自然不是,”薛柔连忙狡辩,“我只是想多关心陛下,上次陛下允准我探望大表兄,我心里感激至极。”
一阵微风吹过,少女额边碎发轻轻翘起。
谢凌钰抬起手,有一种想将那碎发摁下去的冲动,让它们就此服服帖帖,莫要随风摇曳。
他在少女探究疑惑的目光中,硬生生收回右手,“你就不怕提及王伯赟,惹得朕从重发落么?”
“陛下不会。”薛柔这个时候不会碰皇帝的霉头,毫不犹豫说道。
不知为何,她思及谢凌钰方才的神色,便认定皇帝并不想要王伯赟的命。
或许,大表兄只是一把利剑?她能做的只是提醒陛下,这把剑仍旧称手,莫要用完就废。
薛柔离他更近了些,近到能看清他那鲜红耳坠上精细花纹。
“陛下明辨是非,赏罚分明,岂会因我回忆几件往事便不快,甚至迁怒他人。”薛柔一张嘴便说好话。
池边的风有些大,站在廊道上甚至能听见些许风声。
身侧少年天子沉默不语,那风声便更明显。
薛柔有些尴尬,瞥了眼云层,诧异道:“这是要落雨了?”
她说完,便伸手至廊外,掌心接到一滴雨,泛着凉意。
而谢凌钰的话简直比雨水还让人浑身发凉。
“王伯赟如何处置,朕已有论断,阿音,后宫之中莫谈朝事。”
前一句让她别再费心思,后一句敲打她莫要再管此类事。
薛柔气得想转身就走,偏雨点愈发大,她走不了,也没那个胆子撂下皇帝。
“陪朕走走。”谢凌钰仿佛看不见她的不快,说完便往湖中心的亭子去。
廊道原本宽阔,足以为两人并行提供遮蔽,却架不住今日这风裹挟雨珠斜斜冲进来,左侧的石板湿淋淋的,颜色都更深些。
薛柔原本在他身后,却听见皇帝让她过来。
她婉拒,“我岂有资格居于陛下身侧。”
谢凌钰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上前几步。
雨来得骤而急,圆润雨珠不停击打池面,四面声响如一曲琵琶,密密将人包围。
因这场雨,周遭恍若有水雾升腾,吐息间湿漉漉的,薛柔微微向左偏头,目光向上,能看见皇帝的侧脸。
过分精致的五官蒙上层雾气,中和了九五之尊的高高在上,比平时看着好接近多了。
朦朦胧胧间,薛柔想起自己曾和阿娘说过,死也不想进宫。
谢凌钰这个人,只有在被什么东西遮掩时,她才敢大胆直视,并细细打量。
阿娘说此乃常理,陛下是天子,纵使夫妻也是君臣,臣不畏君,国之将乱。
薛柔不想这样,自己的夫君为何要怕,真要怕,也该是她做河东狮,让夫君怕她。
才不是现在这样,谢凌钰招招手,她就必须跟上来。
下着大雨散步,究竟是什么癖好?
终于到了廊道中间的亭子,坐下后,李顺连忙上前擦皇帝左肩雨水。
玄色衣衫看不出什么,近前擦拭方才发现自肩头到衣袖都被濡湿,就连发丝也沾上水汽。
谢凌钰看了眼薛柔,“朕今日没有带伞。”
皇帝其余随从们离得远,听不见这话,近前伺候的李顺怔了下,连忙道:“是奴婢疏忽。”
“那只能待雨停之后回去了。”薛柔语气中略带焦急。
她不想在这儿跟谢凌钰大眼瞪小眼。
关于王伯赟的案子,他俩本该不欢而散,现下却又被迫相处。
薛柔虽话多,面对一根冷冰冰的石柱子也不想开口。
偏偏这雨迟迟未停,眼瞧天色昏暗,她心浮气躁。
再看一眼谢凌钰,跟老僧入定似的,背对着自己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