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柔看了眼姑母,心底掂量一番,“我想同姑母单独说几句话。”
话音落下,除了顾灵清,其余人都以为皇帝要沉下脸。
谢凌钰神色平静,温声拒绝,“太后需要静养,你也需要休息。”
“我合不上眼。”薛柔没说自己做了噩梦,方才惊醒,垂眸道:“心口堵得慌。”
“可以。”
薛柔没想到他这么快应允,诧异抬眼,却见少年唇角微扬,下一瞬便提了要求。
“一个时辰后,来瑶华宫见朕。”
谢凌钰说话声音不急不缓,若非情绪波动极大,不会轻易变化,故而旁人很难听出他背后何意。
譬如此刻,薛柔不知他是想见自己,还是因她昨日谎言恼怒,想兴师问罪。
无论哪种,她现在都只能答允。
终于等到谢凌钰离开,薛柔快步到姑母身畔坐下。
她以为自己会痛哭,也可能靠在姑母怀里等她安抚。
然而现下,她却觉得自己像石头一样,动都不动,茫然地看向地上的杯盏。
“好孩子,我知道你昨夜守在我身边,”太后轻轻抱住她肩膀,拍了拍她后背,“无妨,我对皇帝还有用处,他不会杀我。”
醒来后,伺候她穿衣的女官便说薛二姑娘一夜未睡,方才被陛下抱去偏殿了。
看着榻下那把遗落的剑,太后便知薛柔在恐惧什么。
一瞬间,巨大的悲怆比感动更早涌上心头。
她如蛟龙失水,困于华林苑,竟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彻夜守在身边。
这个孩子真心待她。
太后想着,自己这般大时,已学不会真心待人,唯恐被吞吃到骨头渣都不剩。
自己没有的,才万分渴求,万分珍惜。
偶尔,太后也会疑惑,阿音有没有恨过她。
她当年哄懵懵懂懂的稚童进宫陪着自己,远离生母,鲜少出宫,一言一行被朝臣紧盯。
如今这个疑惑被解开,怀中少女和她流着同样的血,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如剔透水精,里面有一片如冰雪月华般的真心。
太后不再权衡犹豫,看着薛柔的眼睛,将方才陛下所言字字句句相告。
“阿音,姑母知你不肯,”太后抚着她手背,“放心,我有法子。”
唯恐隔墙有耳,太后没说仔细。
薛柔有些恍惚了,难以置信呢喃:“他疯了?”
紧要关头提立后,是否太不分轻重缓急。
顾灵清他们没劝着些么?
太后轻叹口气,“王玄逸不顾流言,与你同游,他师父也说他疯了。”
这个年纪痴迷上谁,确实会做出令人难以理解之事。
尤其是谢家人,出痴情种。
薛柔有些不屑,“论及情字,陛下岂能与表兄相提并论。”
然而说完,她便陡然沉默,眼前浮现多年来表兄待她好的模样。
年幼时,她还会因为薛兆和的偏心偷偷躲起来哭,一边哭一边揪着园里的花草泄愤。
表兄每次都能找到她,手忙脚乱擦眼泪,答应一切不合理的要求,甚至呆愣愣道:“阿音别去揪那些花儿了。”
“怎么了,又不是你家的花儿,你心疼什么?”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些花把你手都弄脏了,”他拿出个新手帕小心翼翼擦去她手上花汁,“你若真不痛快,打我就好了。”
“当真?”
“当真,”他点头,“阿音打人一点都不痛。”
薛柔回过神,想笑一下让姑母放心,可嘴角仿佛挂了千钧重的铁块,扯都扯不动。
“我……我真不想负表兄的情意,我发过誓的。”她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却瞥见姑母鬓边一缕白发,蓦然冷静下来。
薛柔想起姑母方才复述的话,里头关于表兄的被她刻意忽视。
除非皇帝对她兴趣消减,否则她就是做姑子,也不能嫁到王家。
这份情意,她是不想辜负也要辜负了。
薛柔颓然,“罢了,此事……我亲自同陛下说。”
她离开大殿,被外头倚着的女子吓了一跳。
那张面具万分眼熟,薛柔认出来了,是昨日看守姜吟的朱衣使。
“薛二姑娘,在下等许久了,走罢。”
顾又嵘语气轻快,陛下吩咐她在殿外侯着,护送薛柔至瑶华宫。
真是好差事,既不用风吹雨淋,也不需杀人放火。
路上,顾又嵘驾着马车,忍不住犯爱炫耀的老毛病,跟薛柔搭话,“你那个表兄长什么样啊?俊俏么?”
薛柔脸色骤变,殿门紧闭,离那般远,她是怎么听见的。
顾又嵘在朱衣台有个别称“听风客”,她安抚道:“放心,我不会同陛下说的,那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陛下舍不得罚薛二姑娘,还不是要罚她这个多嘴多舌的。
见薛柔不吭声,顾又嵘悠悠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她怪可怜的。
依顾又嵘看,皇帝有什么好,也就权势盛了些,脑子好用些,长得好看些……可小小年纪就阴着脸不爱说话,哪会讨小姑娘喜欢。
她“啧”一声,“我理解你,但你往后可千万藏好。”
马车飞驰,连带着顾又嵘的话也像飘起来似的,吹进薛柔耳朵里。
“若藏不好,依陛下的性子,真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