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倾尘这辈子不信神佛,不信君王,能让我全心全意为之往赴的,唯有这个天下。梨容,我承认,我对你有过不一样的感情,但我此生背负了太多,我与你之间只有兄妹之情,也只能有兄妹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爱上她的,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于他而言,她的出现有如春风掠起涟漪,等他发现的时候,已是满池春痕,一发不可收拾,他没有办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他站在她的面前,白衣沉夜,石阶叠影。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千古寂寥。
她的唇瓣微微颤动,他终于愿意承认了么,这一刻,她的心里酸酸的,甜甜的,像是一坛放久了的桃花酒,因为岁月的酿泽,原本轻盈的味道也掺了一丝沉重。
天尽头,残芒跃入星海,早月似一抹浅淡的泪痕,勾勒出并不分明的界限。
落日熔金,裹挟着人世间所有的明灭映入她的眼眸,她释然一笑,“我明白了。”
这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情感,世间人,世间事,本就如月中夜,灯下尘,各有各的皎洁与晦暗。
天地一分为二,她清楚地看见,他素袍羸骨,毅然立于黑白跌宕之间,坚守着他以为的是非对错,燕北十六州沦丧敌手的是错的,爱上不该爱的人也是错的。
她很想问他一句,不累吗?
话到嘴边,她换了个问法。
“这场仗,如果你输了,你会死,如果你赢了,你也有可能会死。大徵建朝数百年,从来不缺有才之人,有识之士,可是你放眼看看,刀剑也好,利笔也罢,那些曾经搅弄历史风云的人,要么名垂青史,德耀后嗣,要么死于非命,青冢黄土。”
时倾尘似乎笑了一声,月亮从东方徐徐升起,残阳如血,韶华将灭,胭脂色的流云烟霞肆意释放着最后一抹热烈与癫狂,他的轮廓沾染了些许夜色的寒凉。
“死又何妨?”
沈衔月咬唇。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人生百年,恰如白驹过隙,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谁能不死呢?”
沈衔月听他如此说,心中倏尔一痛,她想起上一世,敌人大举进犯,行掠之处血肉横飞,太子李元洵领命抗敌,出师不利,时倾尘以文臣之名,自告奋勇,皇帝本来对他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因为大皇子的举荐,皇帝还是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场仗打得很漂亮,时倾尘连夺燕北五城,收复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失地,敌人逃散溃败,再不敢战,捷报传回长安,皇帝圣心大悦,问他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他说了,就一定赏他,可他却说,他想要乘胜追击,将敌人彻底赶出燕北十六州。
沈扶澜从朝上回来的时候,不住叹息,沈衔月那时不明白,时倾尘打了胜仗不应该是一件高兴事吗,为什么要叹气,沈扶澜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了一句话——
“为人臣者,应当知白守黑,和光同尘,若以臣子之身,染指江山社稷,那就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活,要么死。怎么活,在时倾尘,而怎么死,则在圣上。”
后来,皇帝频频召时倾尘入宫,予以高官厚赏,却再也没有提及收复燕北十六州的事,时倾尘也默契地没有再说,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两年后的永年十年,也就是沈衔月与李元彻的大婚前夕,皇帝毫无任何征兆地将时倾尘派往北疆,说是成全他当日的夙愿。
沈衔月死在了她的大婚之日,所以她不知道这场仗的胜负,但她猜到,如果时倾尘不反的话,他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天地罗棋,是非经纬,君臣各执一子,为人臣者,应当知白守黑,为人君者,则可知黑守白,时倾尘错就错在,他不该以臣子之身,代行人君之道。
时倾尘瞧见她紧锁的眉心,隐忍的泪花,还以为她在为了生老病死而伤感,于是宽慰道,“生死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我们还年轻,不必杞人忧天,为此烦心。”
这句“我们还年轻”。
叫她险些滚下泪来。
沈衔月摇摇头,轻声说,“不,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带兵攻打北疆,收复你心心念念的燕北十六州,但你知道这是一场必死的杀局,你还会去吗?”
“会吧,过程比结果重要。”
沈衔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仗还没打,你怎么就断定我必死无疑?更何况,生死之外,还有第三种选择。”
“第三种选择?”
“功成身退,从此逍遥于天地间,再不问朝堂上的是与非,兴与废。”
“你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在乎么?”
“嗯。”
“那你图什么?”
“图个心安。”
沈衔月沉吟良久,末了竟是一笑,“时倾尘,既然让你碰到了我,我不会让你死的。”她学着他的口气,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时倾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本来想问个究竟,可是听见她的后半句话,他又不好意思开口了,他思忖了一阵,试探着问,“你昨夜真的在佛堂吗?”
沈衔月弯了弯眉,眼中滑过一丝俏皮的笑意,“当然啦,不然还能在哪儿?”
“少主,不好了,三皇子闯进来了!”
沈衔月闻言一惊。
李元彻?
他为什么要夜闯燕王府?
他虽然行事张狂,却并非全无章法,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难道他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三皇子?他来做什么?”
凤箫骂骂咧咧,“不知道啊,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过来了,兄弟们顾忌着他的皇子身份,也不敢拦,实在是太过分了!他要不是皇子,我真想狠狠教训他一顿!”
时倾尘一脸云淡风轻,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他一个人来的?”
“是啊。”
“人呢?”
“他在听澜苑等着少主呢。”
“嗤,难怪允器骂他是草包,还真是草莽性子,这么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时倾尘余光瞥见沈衔月微微发抖的手,声音不自觉温柔了下来。
“别怕,我去会会他。”
沈衔月勉力一笑。
“李元彻就是个疯子,你千万当心。”
时倾尘点点头,举步欲走,沈衔月忽然唤了一声,“时倾尘。”
这是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了,时倾尘扶门的手一滞,月华沿着半卷竹帘滑落,他的面容在清辉之下俊逸非常,他回眸看她,眉眼深邃又温柔,“怎么了?”
“你不要激怒李元彻,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好。”
……
“我今晚在梨花苑等你的消息,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派人告诉我。”
“好。”
……
“你要好好活着。”
“好。”
……
沈衔月不知道还能叮嘱些什么,她迟疑了一下,把脸靠在他的肩上。
刹那间,青丝逸散,分花拂柳,空气中涌动着醉人的芳香,她的玉体柔软美好,他身子一僵,眸底闪过一丝星芒。
他倏然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二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时倾尘轻叹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动作温存而又克制。
呼吸交错间,她望向他的眼神痴醉迷离,昨夜二人在月色下动情乱性,天为帐,地为野,她永远忘不掉那种感觉,他给予了她至死难忘的欢愉,她贪恋于他年轻的身体,沉沦于他烫人的温度……
她抬手,纤纤葇荑滑过他的宽肩窄腰,悄无声息地将玉佩放入他的怀中。
今夜福祸难料,倘若这枚玉佩真能调动骁骑营大军,她希望能护他无虞,在真相大白之前,她要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