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她第一个男人了,他纠结的问题在于她究竟怎么看自己,他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所以被她那样一说,不由得不自信了。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他昨夜真的表现得很差劲吗?
时倾尘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学问不好,可以去请教先生。
功夫不好,可以去请教师父。
可是这种事,他该去请教谁?
时倾尘认真回忆昨晚的每一个细节,还没等他想出个究竟,忽觉怀中人动了动,他垂眸,只见那个小小的人儿缩在他的怀里,纤细修长的睫毛不住地发颤,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沈衔月没有醒,而是沉入了更深的梦境,这是她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噩梦,梦中,大雪纷飞,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己临死前的场景,还是一样的痛,一样的冷,她呢喃着,“李元彻……”
时倾尘听见她的呓语,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在她的心里,他便这般比不上那个人吗?
他撩开帘幔,抬身便走,他走得太快,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话。
“李元彻……我不准你污蔑他……”
*
六月十六是林府千金林宛烟的及笄礼,宴帖递到了燕王府。
小辈们过生辰,时玄钧自然不好亲自前去,却也不好不去,于是便让慕容嫣带着时倾尘、沈衔月两个人过去。
时今,大徵税赋仰赖东南财阀,江南林氏可谓是满门荣耀,林宛烟之父林甫掌着盐铁的肥差,林宛烟之姑母林婷是宫里的淑妃,林宛烟之表兄是太子李元洵,林甫对这位女儿极尽疼爱,她的及笄礼请帖皆用金粉掺着墨汁研磨书就,单是这一项上便要耗费不少金银。
这日午后,时玄钧唤来时倾尘。
时倾尘依礼参见,等了半晌,却不见时玄钧说话,他抬眼撞见时玄钧深沉峻默的目光,莫名觉得有几分心虚,连忙垂下眼帘,“父亲怎么这样看着儿子?”
时玄钧笑着摇头,喟叹道,“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呐。”
时倾尘稳了稳心神,勉力一笑,“父亲精神矍铄,正当盛年,何出此言。”
时玄钧没有接话,他看着时倾尘,却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阳光灿烂,金尘扬逸,他的记忆清朗而又模糊,当年慕容蝉身中巨毒,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跑死了七匹马,从长安逃到江南,在燕王府生下时倾尘,随后撒手人寰,临死前,她将时倾尘托付给了时玄钧。
时玄钧不是时倾尘的生父,可他尽到了所有人父的责任,他深爱慕容蝉,也便爱屋及乌地爱着她的所有,他望着眼前的少年,似乎隔着尘埃往复,觅见了慕容蝉年轻时的样子。
那样耀眼。
那样夺目。
那样热烈。
那样美好。
时玄钧沉默良久,方才哑声道,“尘儿,你生得很像你的母亲。”
时倾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的母亲。
他素未谋面的亲人。
在他的记忆里,时玄钧从未和他主动提及他的母亲,他一开始以为时玄钧不爱母亲,所以才会抛诸脑后,后来才明白,时玄钧是因为太爱,才会不忍心,才会连提都不敢提。
忆及慕容蝉,时玄钧浑浊的眼眸一下子有了神采,他缓步踱到门边,天尽头的灿烂云霞映入他的眼眶,泛着细碎的光,他笑了笑,背过身子,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好大的风。”
时倾尘觉得,他的父亲在这一刻忽然苍老了许多。
“我昨夜梦见你的母亲了,她说你大了,要我帮你留意好人家的女儿。”
时倾尘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同“梨容”犯下的荒唐,他受不了良心上的谴责,他躲着她,他不敢见她,可即便不见,他的内心也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时玄钧不曾留意时倾尘的神情,他叹了口气,自顾自说道,“如今林家正在风头上,听闻那位林家千金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女,尘儿啊,你若是能……”
“父亲,我心里有人了。”
时玄钧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有人了?”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说完之后,感觉心中一下子松快了不少,他掀袍而跪,正色说道,“父亲,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
时玄钧讶然,“你有喜欢的人了?”
“嗯。”
“谁?”
“她叫……”
“父亲!”
沈衔月快步而入,打断了时倾尘的话,时玄钧神情微有不悦,但他自认为亏欠她良多,所以没有斥责她的无礼,反而和蔼一笑,“容儿来了。”
沈衔月施施然行礼,“父亲安好,表兄安好。”
时倾尘颔首致意,面上虽然还强作镇定,心里却早已乱了方寸,她来做什么?
“父亲唤我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先坐吧,让你兄长把话说完。”
时倾尘抿唇。
这还怎么说?
沈衔月方才在门口听到了两句,大概猜到了时玄钧要同自己说什么,她偷偷睨了时倾尘一眼,笑道,“父亲,我知道表兄心里的人是谁。”
时玄钧更讶异了,“哦?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听府里的侍女说的,表兄曾经在梦里见过一个女子,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这话,倒也不算扯谎。
“尘儿,是这样吗?”
时倾尘抬眼看向沈衔月,此刻,她背对着时玄钧,冲时倾尘狡黠地眨了两下眼。
“是。”
“原来如此,既是梦中所见,何必当真?”
“那么父亲在梦中见到母亲,也不可当真吗?”
时玄钧被他问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罢了,你也大了,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父亲也不会为难你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到时候,你和容儿只当去林府散散心就好。”
时倾尘松了一口气,“多谢父亲体谅。”
*
二人一走,慕容嫣立刻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嗔怪道,“你呀你,不是说让你撮合尘儿和林家姑娘的嘛,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做梦去了,真是的!还有梨容的事你也没说!”
时玄钧呷了口茶,慢悠悠道,“若是尘儿当真不喜欢林家姑娘,我们又何必勉强他呢。”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燕王府若想东山再起,势必要走结亲这条路,尘儿是燕王府的独子,是燕王府的指望,他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时玄钧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嫣儿,如果不是为了你姐姐的骨肉,你会嫁给我吗?”
慕容嫣微怔,末了不耐烦道,“这和尘儿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时玄钧抬起视线,“嫣儿,我想知道,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慕容嫣绞着手中帕,心里乱得很。
会吗?
她问自己。
说真的,她当初嫁给时玄钧,是想要保护时倾尘,可是后来,她也不由得对自己枕畔的男人多了几分依赖,她从小在姐姐的庇护下长大,后来又做了太后的养女,富贵安逸磋磨了她的锐气,膏粱锦绣折去了她的羽翼,这辈子,她都无法像姐姐那般驰骋沙场,纵横江湖。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除了时倾尘,她这辈子能够仰赖的也就是她的夫君时玄钧了,这么想着,她不自觉红了眼眶,侧过身子拭泪。
时玄钧见状连忙走到她的跟前,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哄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还不都怪你?白白说这些话来招我。”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问就是了,嫣儿,无论你怎么看我,我都会好生待你的。”
慕容嫣抬起微湿的眼眸,她本就生得极美,此刻眉梢缀雾,秋波含情,更是动人,“王爷这样说,是为着姐姐的缘故吗?”
时玄钧思忖良久,摇头道,“嫣儿,从前我待你好,的确有阿蝉的缘故,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我是真心爱上了你。”
慕容嫣滚下两行热泪。
时玄钧用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痕,温声道,“嫣儿,我们都是过来人,当年,你、我、你的姐姐、我的兄长,我们都没有选择的机会,我们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和没奈何,如今就让尘儿和容儿自己去选择意中人吧,只当是为了成全当初的我们。”
她的肌肤细嫩光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指腹上的一层薄茧,她微微蹙眉,却并没有躲开,她抬手与他十指相扣,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掌从自己的脸上挪了下来,“妾身都听王爷的。”
时玄钧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不会想到,他怀中的女人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唯有鲜血,方能染出她指尖的那一簇嫣红。
笑靥是她的面具。
眼泪是她的锋芒。
慕容嫣依偎在他的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唇角滑出一丝冷漠的笑意,她慢慢松开他的手,纤若玉笋的指节勾住他递来的那方锦帕,悄无声息地地将它搅乱,撕碎,扯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