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恳求都有回应,就像世人的心愿只有寥寥几许能上达天听。
BI在市郊方向正好开设了一座私立医院,配设国际最顶尖的设备,距离柏园也并不远。姚维连闯数个红灯,用最快的速度将人送进急救室,然而即便如此,在即将抵达医院的时候,柏青梣仍旧因为严重的失血性休克,一度失去心跳。
Cheney和Ellis从瀛庭方向赶来,比姚维稍晚一步。等两人赶到医院时,医院最顶尖的医生带着护士已经围在急救室的手术台前,进行心脏骤停的急救措施。
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被解开衬衫衣扣,冰冷的除颤器一次次落上去,伴随电压逐步加大,单薄的身体一次次无意识地挺动,又重重落回病床。
仪器上的心率依旧维持在直线,单调的长鸣声不止,犹如步步逼近的丧钟撞响。
Cheney远远透过单向玻璃看见里面的情形,倒吸一口凉气,边往这边跑边脱大衣,丢在地上,砰地一声撞进连通手术室的更衣消毒区。
很快他就出现在玻璃后的手术室里,和团队主刀医生沟通几句后,飞快交换了位置。
作为Ellis门下的大弟子,Cheney不仅学术成果斐然,临床经验更是极为丰富。然而即便如此,经历过不知几许大风大浪的他在看见自家师弟苍白颓败的面庞时,仍然止不住指尖颤动了一下,紧紧闭上眼缓过两秒钟,才开始手上的动作。
当务之急是恢复心脏功能,护士在电极板上涂了导电糊,将除颤仪递给他。Cheney没有立刻接过,抬手先在柏青梣胸口周围进行按压找点,护目镜后那双浅棕色的眼眸极为冷凝。
他的手法明显比先前的医生利落精准许多,急救室里原本的人纷纷向后退开些许,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目光在除颤仪和心率监控器的屏幕反复穿梭。
顾尧坐在轮椅上,额头紧紧贴着单向玻璃,按在墙面的手指因为用力太过,甚至劈断了指甲,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寂静的走廊里传来手杖的笃笃声,愈来愈近。
陆霁盯着手术室里毫无动静的仪器,用力闭了闭眼睛,转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迎去。
Ellis步履蹒跚往手术室走来,心脏骤停的抢救分秒必争,他遣了Cheney先去手术室,老先生年事已高,又无人搀扶,一段路走得气喘吁吁。他抬头看见陆霁,被青年稳稳扶住,却怎么也不肯坐下,坚持走到单向玻璃外,神色定定地注视里面的情形,伸手拿起对讲机:“心前区,持续按压。”
老人眼神沉凝,开口语声极为冷定:“左侧,叩击。”
陆霁搀扶着老先生的手臂,这时忽然怔忡了一瞬。因为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仿佛跨越滔滔的时间长河,和三年前那位先生清致的侧颜渐次重合。
只是当年执掌生死的?医生,如今却成为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苍白的躯体遍布青紫的抢救痕迹,阖着眼眸毫无生息。
手术室外一片死寂,每一秒都漫长得以年计数。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看着Cheney手指起落迅速,绕着心区反复几次按摩后,Ellis沉声下令:“除颤器,360J!”
刹那间,仪器的嗡响贯彻耳膜,最终变为平稳的“嘀”声,屏幕上的线条重新浮现起伏。
手术室内的医护人员无不神色惊诧,下意识向着单向玻璃望来,他们的方向虽然看不见外面是谁,但眼神里的震撼和敬服皆展露无遗。
Ellis闭了闭眼睛,身体失力地一晃,被身后的青年稳稳揽住。
撑扶住他的小臂紧实有力,看似坚若磐石,碰触的时候才能发觉微不可察的颤抖,涔涔汗意浸透重衣,早已因为过度紧张而肌肉痉挛。
陆霁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双黑色的眼眸一片空洞,倒映着走廊惨白的灯光,如霜如雪,目光空茫茫地望着病床上的人,犹如躯壳离魂。
Ellis沉默半瞬,苍老的眼底犹如干涸的井,方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也像是耗尽了老先生全部的精神,以至于连责骂和哀恸的力气都提不起,开口唯有叹息:“熟悉么,这一幕?”
“当年他为江驹臣手术的时候,站在里面的人是他,站在外面的人是你。”
他疲惫地笑了笑:“那时的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是他躺在里面?此时站在外面的你,与彼时相比,心情可有不同?”
话音徐徐而落,扶着他的那只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直身姿笔挺的青年再也无法自持,向后踉跄一步,犹如被拔去所有力气,颓然滑坐在地。
手术室紧闭的门被人重重从里推开。
暗红色的灯光铺洒在走廊,走出来的是Cheney,手里拿着两张薄薄的纸。他戴着的医用手套上浸满了血,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手术帽被汗湿透,看见Ellis站在不远处,立刻快步跑来。
“老师,小柏的情况太糟糕了,虽然恢复了心跳,但血压心率一直在下降。”Cheney语速极快,几乎是一口气说完全部:“他这样不可能支撑得住开刀,但如果还是保守治疗的话,肺部根本止不住血,持续大量失血,很快就会再次引发室颤……”
Ellis打断了他:“呼吸。”
“Cheney,”见面前的大弟子神色怔愣,老先生叫出了他的名字,然后再度重复:“——呼吸。”
空气静默了两秒,Cheney突然凶猛地咳嗽起来。他用力扯掉了口罩,弯着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听见老师的这句话后,才终于记起呼吸的本能。
“拿出你的专业素养。”Ellis注视着他,声音刻骨的冷静,“青梣是我的学生,也是你的师弟,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你的病人。”
“我已经拿不稳手术刀,这里能主刀的人只有你。”
Cheney痛苦地闭上眼,手套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涸,用力地攥紧手中那两张薄薄的纸。
“他的肺必须得到缓歇,才能争取自我修复的机会。去安排ECMO上机,你最多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必须做完置管转机。”Ellis伸出手,看着Cheney道:“还不给我么?”
Cheney听完老师的话,非但没有把手里的纸递过去,反而比先前攥得更紧,他咬着牙摇头:“ECMO维持运转,需要大量注射抗凝药。小柏的凝血功能障碍本就很严重,上机后虽然能保住肺部,但却会加重他的失血情况。一旦把握不好度和时间,全身器官都会无可挽回地衰竭……”
老先生静静听着,然后反问他:“你是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把握不好所谓的‘度和时间’?”
“如果是青梣站在我面前,绝不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Ellis淡淡地说,“他的临床经验不如你们几个师兄丰富,但手术成功率却比你们都高,其中最大的因素就是他足够自信和果决。”
他从Cheney手中接过那两张纸,这一次没有再被阻拦。文件的四角早已被血染红,白纸黑字,寥寥几行,赫然是一封病危通知书,简单地描述了患者的危重情况,建议立即行ECMO上机。
生机太弱了,更因为病人没有任何求生欲望,只能依靠外界力量拼命挽回。
老先生低头扫过纸上的内容,沉默地转过身,站在单向玻璃前,注视着病床上自己最偏爱的学生。
“你看啊……”他轻声喃喃,不知说给谁听:“就连对待自己的生死,他也是如此。”
——
病危通知书雪片似的往外送。
姚维是有权签署病危通知书的第三顺位人。柏青梣接掌BI之初,他应聘成为先生的私人助理,也在那一天获得了生死相托的授权。
而他也的确是这些年来陪伴柏青梣最多的那个人,将他的先生经历的所有病痛尽收眼底,一次又一次车速踩满,将病得昏沉的人送到医院。
第二顺位人是Ellis。柏青梣五年前刚被从第六区救回时,只有老先生陪在他身边。
那一张张象征不祥的薄纸,他曾经无数次递给手术室外的病人家属,宛若宿命的轮转,有一天他也变成了签字的那个人,决断生死的对象是他最疼爱的学生。
但是原则上,病危通知书只有近亲属有权签署。顾尧是柏青梣身边仅剩的亲人,毋庸置疑是签署病危通知书的第一顺位人。
如今那张薄薄的纸终于递到他的手上。
顾尧用力地盯着纸上的字,几乎要将加粗的标题盯穿。视线里的那些字迹变得模糊,他的耳边也在嗡嗡作响,就像是被丢进一锅煮沸的水。
眼前出现一支黑色的签字笔,顾尧抬头看向黎钧,沉默地伸手去接。却不想手指发麻无力,掌心又浸满了汗,那支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墙角。
黎钧低头捡起笔,走回来掰开顾尧的五指,让他牢牢握住。笔帽已经被旋开,顾尧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歪扭扭,收笔时不慎划出一道长横,笔尖重重戳破了纸。
他颤颤巍巍丢开笔,抬起食指,狠狠地咬下去,蘸着鲜血捺上自己的手印。
签完字的通知单立刻被拿走,一重重递进手术室。短暂的准备时间后,手术正式开始,玻璃亮度也随着被调暗,转为双向不可视。
手术室内部的景象很快被彻底遮盖,黑暗带走一切。
顾尧望着面前的玻璃,突然间发了疯似的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显示手术中的红灯亮起,然而他再也看不见病床上的那个人,刹那之间,深海般的恐惧灭顶而来。
——方才那一眼,是否就会成为他和至亲的最后一面?
他曾经错过那么多次柏青梣性命垂危的时刻,因为年长者的纵容溺爱,明明他才应该是签署病危的第一顺位人,却连那张通知单的模样都从未见过。
离别和死亡永远都是突如其来。
冥冥之中,有人意会到那是命中注定,坦然地接受结局;也有人悔不当初,昔日近在咫尺之时不知珍惜,却在失去后背负思念和遗憾走过余生。
——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医护人员进进出出,每一次门开,都让门外等候的人心提到嗓子眼。然而从天亮直到天黑,手术室门口的那盏红灯始终亮着,除了递出来的危重通知书,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距离生日会枪击的那次抢救仅仅过去两个月,陆霁又一次等在手术室外,然而这一次却比上一次更绝望、更无力。
从起初的泪如雨下,再到无助失措,最后心痛到无法感知,连眼泪也流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