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万芝点点头,捧盏慢啜一口茶。茶汤清澈,映得他眼底泛光。
蒲承泽闻言喜色难掩,抓起茶壶就要为顾万芝添茶,手指却激动得发抖,茶水洒出几滴,落在桌上,晕开如墨水渍。
他堆着笑,一开声,嗓音都打着颤。
“顾兄啊顾兄,这……”
要说这苏州绮绣坊的名头,蒲承泽烂熟于心。
那可是绸缎行家里的头把交椅!从生丝到成品缎子,样样俱全。
尤其是那融光缎,独一无二,年年都往宫里送。那料子摸着跟捧了朵云似的,放在光下头还能泛出七彩的晕。
绮绣坊所有绸缎都有典故,只要挂上绮绣坊的名,到了海外,价格就能翻上几倍。
名副其实的金漆招牌。
而这一切的关键,便是罗绍环,人称“锦魁”的绸缎业行尊。
这位“锦魁”老爷白手起家,一手把绮绣坊拉扯到今日这般光景,可偏偏是个不爱见人的主儿。除了衙门和织造司必要的应酬,寻常宴席根本请不动他。
蒲承泽做绸缎生意多年,深知这其中的利害,若能搭上绮绣坊的线,他何愁不飞黄腾达?如今能见着他一面,对蒲承泽来说,无异是天赐良机。
这是花百两、千两都买不来的机缘!
想到这儿,蒲承泽实在按捺不住。他陪着小心,试探开口:“顾兄,您看……这晚宴能不能捎带小弟一个?”眼珠子直勾勾盯顾万芝,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
“哦?” 顾万芝眼皮子一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您看,郑爷、老詹,还有杨老爷,我和他们都是老相识了……”蒲承泽急吼吼搬出这些个熟人,挤出满脸笑。
顾万芝眉毛一挑,还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茶盏一搁,身子往后靠:“懂了。”
蒲承泽心跳如擂鼓,屏住呼吸。
片刻,只听得顾万芝轻笑一声,直截了当地点破:“你想结识罗翁嘛。”
蒲承泽霎时脸红了几分,他干笑两声,粗糙的大手不自觉地搓了搓。
“顾兄是明眼人,”他话里掺着三分自嘲,加七分艳羡,“小弟仰慕罗翁已久,可惜一直没这个福分得见,”说着身子不自觉地往前探,双眸闪金光,那股子热切劲儿藏都藏不住。
“若顾兄能引荐一二……”
顾万芝一笑,茶盏往他跟前一推。
蒲承泽忙不迭抄起茶壶、添茶,比店小二还麻利。他堆起满脸笑容,想掩饰内心的局促,可眼底的热切却怎么也遮不住。
“我还当……”顾万芝端起盏一抿,“蒲老弟早买了入场券呢。”
蒲承泽一愣,笑容凝在脸上。
顾万芝不依不饶,“今个儿,愚兄远远瞧见你打颜玉庄出来呢。”说话间,他揉搓那灵猴献桃佩,带着几分戏谑看向蒲承泽。
仿佛嘲笑他又一次错失宝物。
蒲承泽盯着那玉佩,眼角蹙了又蹙。
终还是深吸口气,压下不忿。
“小弟远远不及顾兄慧眼如炬,您看今晚这宴……”
“叮!”
顾万芝屈指弹了下玉佩,清越玉磬声悠悠荡开。
他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愚兄不肯带你……”他眸里戏谑更添几分,“只是,咱们都是五十两买个热闹,连眼都不眨的主儿,你没那入场券……颇有些志不同、道不合,”手指在玉佩上描了个圈,“愚兄怕话不投机,扫了你的兴。”
蒲承泽狠狠咬牙,络腮胡都抖了抖。
“呐,愚兄点条明路你走……”顾万芝看他真的气上了,便笑笑宽慰道:“罗翁午后才到的颜玉庄,原也是买不着券的。”他压低嗓门,仿佛说书人讲到关键处:“他那张券啊,是花三百两找釉彩阁余员外买来的,豪气吧!”
蒲承泽眸色又重新亮起。
“这事儿,在行家里都传遍了呢,一时佳话,一时佳话呀!”
“三百两……”蒲承泽像抓住救命稻草,叹了口气:“不贵,不贵!”
顾万芝优哉游哉接话:“你要是也能高价买来一张……”手指在桌上轻敲,“你跟罗翁不就更有话聊了?”
蒲承泽闻言一笑,瞬即脸色一僵。
他颓然丧气:“眼下,还哪有人愿意出让那券?咱谁也不欠那几百两。”
顾万芝见状,嘴角一扬,“愚兄好人做到底吧……”他指往窗外一侧,“那颜玉庄的新东家,是京城来的贵人,眼下就住在栖云雅阁,巧了不是,离这儿也就几步路。”
窗外,柳条轻摆声、船桨划水声传来,像低声耳语。
远远地,能看到栖云雅阁灯火莹莹。
蒲承泽连忙起身,匆匆朝顾万芝拱手:“顾兄,这人情我记下了!”
“慢着!” 顾万芝叫住他。
“嗯?”
“你记不记得,织造司的关若颐有个大食小妾?”
“波斯的。”
蒲承泽轻轻叹气。
大食人、波斯人、罗刹人,在他们看来都一个样是吧?
顾万芝问他:“我记得,当年是你送给关若颐的?”
蒲承泽皱眉:“怎的提前这桩?”
“那小妾不是生了个女儿么?” 顾万芝扯他坐下,给他添茶:“搭上了倪大人的公子、后来又被送到徐州教坊的那个……”
“我记得,她又怎么了?”
蒲承泽当然记得这关氏女。
她接连几桩事,搅得苏州、徐州满城风雨,搅得倪佑安连他也恨上,说若非他当年献那波斯女给关若颐,哪来得这妖妇?
害他次次出海,总要被苏州府查账。
“愚兄多指一条路给你,”顾万芝附他耳边,细声说:“你那世侄女呀,如今被那贵人买去了,二千两买的呢,眼下受宠得很呢。”
蒲承泽转头,瞪着眼看他:“什么?”
“你可知那贵人是谁?”
“是谁?”
顾万芝又附过来:“新科状元明桂枝,即将上任的杭州市舶司使。”
蒲承泽倒吸一口气,眼中光亮得似火。
“这条线若你搭得上,”顾万芝拍拍他肩膀:“往后,你设宴,怕是罗翁也不敢不赏脸呀!”
……
夜色渐浓,栖云雅阁里烛光摇曳。
明桂枝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轻轻回响,带着几分倦意。
明桂枝伤寒未愈,步伐慢些,她扶着酸枝木桌缓缓坐下,脸色苍白得像窗外的月光。
赵斐紧挨她身旁,目光总往她脸上扫,那眼神,像捧着易碎瓷器,想碰又不敢碰。
方靖走在最前,披风往椅背上一甩,皱巴巴地搭在那儿。他嘴角一咧,刚想抖个机灵打破这沉闷。
不虞门帘一掀,侍墨提着盏小灯进来,“明大人,”他望着赵斐,一脸为难:“有客求见。”
赵斐眉头一皱,语气夹着警惕:“是县衙来人?”
侍墨摇头,答得干脆:“不是。”
“让他明日再来吧。”赵斐断然吩咐,语气透出几分不悦。
他转头看向明桂枝,声气却软得像三月柳絮,“都亥时了,哪有这时才登门?你伤患未好,明天还要忙……” 说着,他瞧见见她眼下青影,心下一急,催道:“早点休息。”
明桂枝也是累极,刚想应好,却见侍墨欲言又止。
“侍墨,怎么了?” 她问。
“关娘子说,” 侍墨看向赵斐,无奈叹气:“那人是她娘家舅舅,有急事相求,希望明大人能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