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我的爷,莫怪莫怪,小的唐突。”
送茶小二忙不迭告歉,弯腰时,眼尖地瞥到他衣上银绣家徽,心中暗暗一惊,又是奉朝人!
奉朝。
帝都,沣京。
宫廷巍巍,宸霞殿照揽明媚。
殿内澄澈通透,风从殿门涌进去,吹断龙涎香,一股脑飘到了长纱之后。
纱后人影独坐,书籍陈册堆了满地,余风掀动两页,徒作搅扰。一长串宫人来来回回,还在不断往殿内送。
落在末尾的沉星抱着一摞书,放在了纱外,透过光影,瞥见那人眉目沉凝,执卷的手甚至染上了一层墨迹。
他福了一福,恭谨地说:“陛下,连夜翻了太久,眼睛里有血丝了。”
席地而坐的人放下书卷,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问道:“使团定下了没有?”
“但是太后娘娘那头还未……”话适时止住了。
“随她。”
大理石殿面冰冰凉凉,这人撑开肩头,眯了眸子。
沉星略微笑了一笑,勾着拂尘走到纱幕后,将吹得七零八落的书册都捡起来。
兰烟贞仰脸望著殿上流苏,只感觉指掌下一片沁骨的寒硬:“卫大公子来信了?”
捡书的手稍稍一停,沉星搂着一怀书,言语为难:“陛下,大公子游学广历,居所定所,去信十分困难。”
本来指望他见多识广,或许出出主意,想来也不奏效。
兰烟贞直起腰,挥了挥衣袖,瞧着自己指尖的墨迹,轻轻碾磨了一下。
沉星掏出帕子,跪在他的身畔,为他擦手。
“不。”
沉星愣了一下,却见兰烟贞望著一处,并不是在跟他说话:“不行,这里的书翻遍了也没有用。”他似自问自答,“先帝的起居注在哪里?”
“先帝没有起居注留存。”
兰烟贞回眸,盯着他,哼笑道:“稀奇。”
沉星继续为他擦拭指尖,细细地解释:“天英八年,起居注馆失火,焚毁了部分典籍,其中就包括先帝的起居注。”
这火烧得好,烧得恰到好处。
帕子一空,眼见这人径直起身,已拂袖而去:“朕要亲自去藏书阁。”
“都说了要小心些,怎么这样不知事?”
去藏书阁的宫道上,传来了训斥声,一名老嬷嬷将捡碎片的年少宫娥拎起来,连连责怪:“若不是你刚进宫,又生得美貌,早就将你拖出去打死了!”
观衣着服饰,是太慈宫偏殿的宫人。
声音尖锐得刺耳,沉星皱眉,正要命人过去屏退,却见兰烟贞漠漠地瞟了一眼,眼睫一翕之间,微有诧异。
沉星心头一疑,又听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初,诏狱太监来禀,之前负责太慈宫问诊的王太医被太后娘娘赐死了,宫人也都新换了一批。”
兰烟贞应了一声,说:“那本来就是她的贴身太医,不过头风难治,不是么?”
“正是。”
沉星暗暗回想方才那一眼,十分拿捏不准他说话的意思,倒不是头风难治,恐怕是谢姑姑的病一直不见好,甚至越来越重……
太慈宫,偏殿。
熏香漫漫,一股清苦的药气缠绕在各处,床帏里,谢灵犀咳得十分厉害。
侍奉汤药的年轻宫娥跪在床榻旁,轻声说,姑姑,起来用药了。
贴身宫女将人扶起,却见她眉目苍白得憔悴,不时呼吸凝重。
她探出手去,还没有端稳,就眼前一黑。
年轻宫娥稳稳地扶住了那只手,谢灵犀聚拢眸光,看清了这人,问:“你是新来的?”
“是新选入太慈宫来伺候姑姑的。”
“是么?”
主殿内,燃着一模一样的熏香。
菱花镜前,凤袍轻舒,金钗步摇流光溢彩。
谢太后玩弄着指尖的护甲,身后之人侃侃而谈。
明镜里倒影出男子的清雅容貌,谢太后轻嗤了一声,将手搭在宫娥掌中,任人修理指甲。
“这一娶一嫁,你想得倒是美,偏偏好事都是你们谢家的?”
窗畔,谢郡主安静地穿针引线,绣着一块兰草手帕。
谢家二爷浑身不适,如坐针毡那般,故意叹了口气:“眼看陛下后位悬空,可惜灵犀身子不大好,现下又病得重了,若是她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也用不着……”
谢太后抬起眼帘,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凌厉得阴冷。
谢家二爷赶紧噤了声,不住地摇头,心里却在冷笑,心尖尖上的人,提提也不成了?
他又看向自己勾线描花的女儿,看她总这样情态安静,讪讪地想着,若是她与皇帝说得上话,倒也不必这样劳心费力,再者,还有一个人先拒绝了这桩婚事……嫁去联姻,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哀家当然知道灵犀身份贵重,必要时可帮一把。”
谢太后翻转指尖,悠悠地瞟了一眼,红唇冷笑:“你们急什么?皇帝眼下还没有立后的打算,这么多年了,谁劝得动他?”
谢长卿沉吟了一阵,接话:“可巧,再有七八天就是陛下生辰,眼看二十又二。”眼睛突然被桌上金护甲的锐光晃了一下,“前朝有意进谏,恐怕要挑当天陈情。”
“哀家已不干涉政事,有什么尽管到前朝说去。不过近来听闻青州府鬻官卖爵,私贩罪人,啧啧——”
谢长卿和谢家二爷交换一个眼神,甚至连谢郡主都顿了一下,刺穿绣布的针尖挑着寒锋。
菱花镜前,谢太后收回手,那纤细柔美的手保养得犹如青葱白玉,不被岁月侵蚀。
她吹了吹指尖,重新套上金护甲,淡淡地说,哀家这个做嫂子的,可管不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