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几日之前,一行人从羽渊归来,秦徽媞的事加紧禀报给了苏逾砚,萧约叶随凌启竹采买东西的那几日,穆安羽一直陪着师尊在翎阳台。
偶尔她会想起萧约叶的邀约,踌躇再三,还是决定不去。
她无法理清楚自己和萧约叶之间的关系,不知后路,索性一逃再逃。
露林、羽渊和觅崖是东玄界三座自治府,除却当年神鸟墓场事发,苏逾砚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东玄主,雷厉风行削过觅崖自治权,收束了南山殿神权外,这两百年来苏逾砚遵循古统,放任幻羽渊和露林自治许久。
除了那场羽渊事变——其实那既是夜灵叛乱,也是一场暗戳戳的独立尝试,江家人野心勃勃,试图完全掌控羽渊,那次苏逾砚动了真格,毫不留情地打压了羽渊蠢蠢欲动的兵力,羽渊由于内讧,也自伤惨重。
便是在那场如今提起还叫人色变的战乱中,洛千远父亲身亡,穆安羽失去爹娘。
穆安羽的父亲来自羽渊,母亲是东玄界的觅崖水族唯一的嫡系,论理,她如今已到了能接管觅崖的年岁。
但这对苏逾砚来说是一个难题,当年打压觅崖后,觅崖收归于南山殿下,已不算自治,此时归还觅崖给穆安羽……民间不会服气。
到底这世间,对她的骂名太大了。
苏逾砚当年寻遍天下,不顾所有人的阻拦,将在锦絮楼的穆安羽带到东玄界南山殿,养女儿一般将穆安羽带大,从授她如何拿剑开始,教她各种人世道理,给她讲世间万千无常,在她小时想念爹娘时哄她入睡,自不舍她去蹚这些永不可能有解答的浑水。
南山殿里,苏逾砚手指轻支额角,露林的事已经完完整整呈到了她的案上,她瞅着其中一个分外亮眼的名字,说:“萧约叶?阿羽,她是当初陪你去调查玄水关案件的那个姑娘?”
穆安羽近来已经进化到了听到萧约叶的名字就一惊的地步,手微微一斜,一页字被她写得乱七八糟,苏逾砚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一晃这么多年,你和她真是缘分匪浅。”
穆安羽弯腰捡笔:“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苏逾砚看向面前颜姿怡人的少女,有些怀念,她当年在三界寻找许久,连妖域都踏过,就是没想到穆安羽会流落在人间,羽渊之乱、挚友之离让她心烦意乱,可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找到最好朋友的女儿。
一定要找到季琼岁的女儿。
好在东玄民间有云阶平的三清阁坐阵,再乱也乱不到哪儿去。云阶平因三清阁的事,机缘巧合去人间走了一趟,在云宣遇到了一个和穆安羽差不多岁数的小女孩。
那女孩告诉云阶平,阿羽应当在锦絮楼。
时光陆离,回忆收拢,穆安羽愣了半天,对着师尊说:“那是萧约叶?”
苏逾砚也有些惊讶,挑起一边眉:“阿羽,你到现在都不知,你小时曾和她见过吗?”
穆安羽道:“我知道,但我不知……”
她越说越乱七八糟,苏逾砚瞧着她从未有过的模样,显然是上了心,含笑:“怎么,玄水关之后,你同她关系很好吗?”
穆安羽下意识抬起手,发上缠着一截檀色发带。
她终究不舍像桂环一般将它还回去。
她没有回答,起身走到苏逾砚身边,像儿时一样,将下巴搁在师尊的案上,眸光微晦,闷闷说:“师尊,你给我讲讲你当年和我娘的故事吧,你们关系当年也很好吧?”
苏逾砚抬起一只手,抚抚她散乱在后背的乌黑头发,瞧着她这状态,若有所思,眼中却晕开笑意。
“我和琼岁,当年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我不知我日后将掌东玄,她不知她将是觅崖神女,神鸟墓场事发前,我们一个比一个明朗,家中长辈都说,没有一点女孩儿样子,上树抓鸟,翻墙逃学……无恶不作。”
张狂吗?穆安羽记忆中的娘是忧郁而美丽的,眼中总带着淡漠的疏离和哀矜,师尊骤然提到“明朗”这个词,最契合这个词的,她心中出现的只有萧约叶,竟不知母亲和师尊也曾桀骜昂扬。
“就是因为太淘气,我爹对我很严格,他限制我出去的时间,缩减我与外人相见的机会,希望我做一个日后大有作为的东玄主,我少时不喜欢这样,却不敢忤逆他。”苏逾砚话中涟漪轻漾。
“直到有一天,我被我爹关在院子练剑,很多人在外面看着我,防止我逃出去,我闷得快疯了……就是那一天,一个女孩爬上了围墙,她站在上边,眼睛特别亮,穿一身黛色的短衫,就像,”她顿了顿,笑道,“我当年在锦絮楼找到你一样,你和你娘长得很像。”
那天苏逾砚拄着自己的剑,一脸懵逼看着围墙上长出来的女孩,女孩扫了一圈院内,好没意思地坐下了,她一身黛衣,长发被风微微吹起,面容秀致,气态却活泼明媚,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垂下来晃啊晃,对她举起手中剑:
“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要在这么小的院子里练剑啊?”她明明长相那么乖,一笑却生出些许坏和调皮,“要不要跟我爬墙出来玩?”
年少的苏逾砚:“啊?”
“我看过了,这一片围墙下没有你家的人哦。”季琼岁歪头,“来吗?”
就这样,苏逾砚和季琼岁相识了。那时觅崖是东玄界内甚知名的府,轩辕海,海篱,水神一族后裔,这些名头叫出去都让人艳羡,但知和世家权贵交往会为掌统东玄界铺路,苏逾砚的父亲默许了两人的交好。
但是年少的季琼岁活泼灵动,第一次见面就拐跑了苏逾砚,苏逾砚本就不喜那华贵却少自由的一生轨迹,渐渐不愿听从父亲的束缚。
苏父不喜季琼岁,起初碍着觅崖名号尚不能说什么,等到神鸟墓场事情一发,立以东玄主的身份,对觅崖大肆削权,并赐重罪。
季琼岁的爹是神鸟墓场的罪人,自尽于那年,之后季琼岁几乎是赶鸭子上架,做了新代觅崖神女,却完全失权,成为与年少所期望背离的在囚笼中的人,再也不复少时的自由,被迫成为穆安羽记忆中的模样。
而觅崖自治的权,一直到许逢黎的故事发生,也没有收回来。
海篱的声名迅速湮灭,觅崖神女成了灾厄象征,水神一族染上异样色彩。
苏逾砚见挚友如此,心急如焚之时,苏父怒不可遏地一巴掌甩到她面上:“成大事者,竟拘于这些情分?你日后将掌东玄,这般窝囊,我怎么放心将天下交给你?”
听到这般往事,穆安羽呼息微凝,她看不见的地方,苏逾砚眼神划过晦色,从未释怀的痛意攀上面庞,她恍惚回忆了一下岁月河畔,季琼岁的影子,而后轻轻微笑:“阿羽,今夜是新年,愿陪师尊喝一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