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的背影消失在灰瓦白墙中,凌启竹不语,指尖微微陷入掌心,萧约叶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大对,有些怀疑:“启竹,你是怎么结识意寄大师的?”
“当然是我……”凌启竹微笑着将话转了个弯,自然流畅道,“自己啊。”
是吗?
没等萧约叶从她的模棱两可中觉出答案,方才进去的僧值便跑了出来,请凌启竹进去。
进入寺门的一瞬间,凌启竹脑中好像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严厉冷漠,不满不悦,掺杂着深深的厌烦和不喜:“成天上蹿下跳,哪里有女孩儿该有的样子?我为你感到羞耻。”
她稳了稳神,默念没关系,眼下救洛千远才是重中之重。
绕过正堂和侧院,期间遇到佛像,三人跪下上了香,一方折腾,方到达意寄的禅屋。
屋外熏炉飘出几缕烟。
程挽恙比凌启竹长两百岁,法阶却足高凌启竹五阶,只因她本出生人界,少时体弱,母亲给她取名“挽恙”希望一生平安,后来有幸得仙缘,程挽恙拜别母亲,进入东玄界,在云梨寺多年修行,道心澄静,受过验心石三轮试炼,成为如今东玄界有资格入隐后山最年轻的一位长老。然而不知为何,她只在那儿待了一百年,就再不愿留在翎阳,而是独自南下,隐居亭昭山。
她一身清灰布衫,长发用簪子挽就,神态沉静,气韵和详,连山风吹过她身侧时都静朴成一汪碧池。
但比起曲尽星、荷照,程挽恙若以人界的年龄衡算,瞧着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岁数,凌启竹和她相熟,不用虚与委蛇,循着礼数施了一礼,便相求修复洛千远灵脉之法。
对此,程挽恙道:“万物神是东玄的上古神,由风、水、夜三神的灵识齐聚,当年盈神创青陵界,为缅惜昔年好友,借万物阵广泽灵力于世,灵力最充沛之地便是师神印之源。山溪云烟、晨雾草植,都是世间万物的力量,歌松风前辈圆寂时,悟出了师神印的第二层,而天下法器有四阶,最高阶通常有五层,第二层还尚浅,是以万物之力,眼下只可借,绝无复返之法。”
凌启竹怔怔:“如此说来,千远她……”她振作精神,“意寄,千远一直都是名满天下、惊才绝艳的符修,若你也帮不了她……”
程挽恙想了想,道:“莫急,我可用醒时梅花图一试。”
醒时梅花图的名讳让三人一惊。
此图可是云梨寺最出名的法图,不大的素尘纸绘有足足三千朵梅花,当年夜灵族为祸人间,云梨僧人为保护人界受伤颇多,便以醒时梅花图记数,素来等梅花开满两千朵,伤也就好了大半。
程挽恙步子轻移,当真携上这千年法图,来到了洛千远所在的客栈。
法图展开,三千梅花盘踞树干,簇簇雪白,幽态如栩。
洛千远苍白着脸将手放于其上,纸上的梅花如同醒来,一朵接着一朵变红,像雪地中直闹的春意,灵力涓涓入脉。
澄将明紧张道:“师姐,你感觉怎么样?”
一盏茶功夫,若千远收回手,唇色渐复红润,轻声说:“好多了,多谢诸位。”
她努力起身想要向程挽恙施礼,程挽恙及时道:“不必,你好好休息。”继而她微侧过身,看了穆安羽一眼,轻,“穆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问得突然,穆安羽蜷在袖子的手微微缩了一下,随她来到僻静处,疑惑:“您寻我何事?”
“不必这般客气,我不比你们大多少,既是启竹的朋友,一并唤我意寄就好,”程挽恙道,她今日是为洛千远而来,还未来得及问穆安羽是谁,可这当儿望着穆安羽的眼却相当明静,温声道,“穆姑娘,我很早便听说过你。”
穆安羽默然,云梨寺当年为守护人界颇费人力,对夜灵族不喜非常,听说过她很正常,但,怎样的版本就不好说了,不过人人喊打一定是真的。
然而,程挽恙只说:“不知你知不知,醒时梅花图不但疗身,还可愈心。我方才在你身上,感知到了极深的执念,你和千远的故事,我亦有所耳闻,并不全是你的错,时隔多年,不必如此待自己。”
穆安羽愣了一息,而后了然,便松开了袖子,不知何时剜了新一道口子的手腕露了出来。
她垂下眼睑笑了笑:“原来前辈早便发现了。”
少时随母亲看海篱,季琼岁同她说过醒时梅花图,穆安羽知道,这是为数不多没有被收入海篱或是三清阁的神器,没有伤人之用,只有救人之用,确可修复灵脉,且那一招诨名唤作“醒时折花”。
但也有其代价,若要救洛千远,施醒时折花,必以展图人的灵魄和内力之血为介,替受伤人渡力,后续则要承担醒时折花的反噬之苦,时间不定,时长不限,却是极度痛苦。
程挽恙原本打算替洛千远承此反噬,然而展图时才发现,梅花图竟然已悄无声息地开了第一朵。
上面沾染的,是带有羽渊气息的血。
来时穆安羽曾看过这幅法图,做这一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安羽,我如今是隐后山中的一位,完全可以为千远渡血,”程挽恙缓缓道,“不管是为我还是为她,你都不必这么做。”
穆安羽摇摇头,竟是笑了。“这件事,说到底是要让东玄界不受灾,亦和羽渊息息相关,我这么选择也是想全自己一个护东玄界的心愿,多谢前辈成全。”
程挽恙叹息:“我说了,不用叫我前辈,其实,两百年前,羽渊生事时,听闻边界有难民,我去过羽渊,”四面的空气仿佛凝结一瞬,程挽恙跟着沉默半晌,到底说了出来,“当时我在的那个地方,叫影春城。”
一语落下,穆安羽的思维如被抽空,半晌没转过来。
“所以,”程挽恙缓缓,“你和千远的故事,我明白最初是什么样。”
草长莺飞的春天,穆安羽像被冰块冻住了,半天,漆黑的眼珠才轻轻颤了一下,说:“……那又如何呢?的确是我害死了千远的爹,她恨我,一直都是。”
程挽恙敛眉,道:“是你将羲元镯交付到千远手中的不错,可羲元镯对你来说从来都非能随意丢弃之物,你回去寻它是理所当然。我并非偏袒任何一个人,只是这么久了,醒时梅花图还能察觉到你的执念,这于修道大有不利,我明白被往事牵绊的苦和恨,虽不比你们阅历长多少,但还是想斗胆提点你二人一句,若可以,”她不知想起什么,眉眼中浮起涩苦味的怅然,“俗世那些事,能放下便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