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牡丹亭》,顾夫人双眼一亮,缠枝莲银匙悬在碗沿:“可是那来鹤班的李青棠?”
“正是,明日未时开《惊梦》折子戏,静翕你且备好十方鲛绡帕拭泪罢。”
顾夫人闻言更是兴奋,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眼中光芒愈甚:“这趟可不是来巧了!明儿也对《牡丹亭》喜欢的紧,之前总在家里拉着我嚷嚷要看人唱,本来想着开春后寻时间请人来府上演,这下倒帮我省了不少事。我的好姐姐,一下子全了我和明儿两个人的愿!”
看到母亲和淑姨高兴的模样,李祺内心惶恐,我什么时候…不,原主什么时候喜欢的《牡丹亭》?十二岁的小孩看什么《牡丹亭》,你看得懂吗?死脑袋赶紧想啊,快把这段记忆挖出来,不然露馅了咋整?天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啊!
李祺深深低着头,几乎要将脸埋在碗里,掩饰自己慌张的表情。同时内心也十分疑惑,这《牡丹亭》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使得母亲一听就如此欢喜?不就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她并没有听戏的爱好,最多听听古风歌里的戏腔,当然她也晓得这与真正的戏曲相比可谓天差地别,但现代年轻人中又有多少完整听过一折戏?
至于《牡丹亭》,冷静下来后再仔细想想,女孩悄悄松了口气,幸好,拜发达的互联网和自己所学专业所赐,作者背景、故事梗概、出名唱段和唱词都大概知道一些,要是明日真问起她什么,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到让人怀疑这具躯壳是不是换了芯子,她可不想被当做妖女处理掉。
晚膳后淑姨就急匆匆地拉着母亲去她房里讨论她最近新为《牡丹亭》做的注解,中孚擦了擦手,说自己还有功课没完成,自个儿回了书房,李祺看着空空如也的饭桌,想想自己现在也无事可做,便由丫鬟领着回了自己房间。
挥手遣退了丫鬟,坐在红木雕花的镜台前,正打算好好梳理一下自己对《牡丹亭》的记忆,抬头忽然瞧见缠枝牡丹镜里的那张脸,黛眉如初月新裁,杏眸似清泉凝露,桃心似的脸蛋虽稚气未脱,但也初具少女的清丽。
这是一张稚嫩的、陌生的脸。每次照镜子时,李祺总先一阵恍惚,这镜中人是谁?亦或我是谁?
少女抚过钿螺妆奁上的《千里江山图》纹样,忽觉自己便是那画中误入桃源的行客——十二岁王明夷的皮囊裹着二十三岁李祺的骨,连额角淡青血管里奔涌的,都是两种时空交错的暗潮。
来到这不足两月,却觉得之前的日子遥远的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了,算算时间,若还在学校,最近该轮到她进行课堂汇报了,想到这,女孩不觉轻笑出声。
有时午夜梦醒,李祺也会恍惚,自以为的穿越会不会只是黄粱一梦,一切只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小孩在生死间挣扎出来的幻想?
不,不是的,总有无数细节提醒着她,你不属于这,这不是你的时代。四周高高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围墙,处处受限、只能踱步于一角樊笼的步履,一声声夫人小姐的叫唤,秋千上纷飞的春花,方才格格不入的《牡丹亭》……这是她与这个世界的隔阂,无法躲避,无法接受,可是那又怎样呢,她回不去了……
李祺不知怨恨了多少次,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二十几年人生循规蹈矩,干过唯一出格一点的事不过是翘掉几节水课出去玩。
是的,她知道许多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她不过是浩渺天地间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倒霉蛋罢了。只是,她的妈妈、她的亲人朋友会怎样面对她的突然失踪?她不想让他们伤心太久,但又害怕他们不会伤心太久……
一位葡萄牙诗人曾说过:“活下去的冲动会逐渐堵住泪水,特别是当流泪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尤其是死亡,因为死后,再不会有什么发生在他们身上……”在那个世界,她大抵和死亡没什么两样,什么也做不了,也终将被遗忘。
李祺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她觉得自己很像一株蒲苇,充满韧性,浑身虽没什么聪明劲,但好在能坚持。现下的境况就是这样,躺尸摆烂实在做不来,那就只能试着往前走。
《悉达多》里有这样一段话:“世间的每一瞬皆为圆满……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李祺有时觉得自己有些唯心,因为她总觉得,无论何种境遇,如果她能调整自己的心态去适应,那困境就不能算困境,好坏不由外定,而是由心。
她无法共情这个时代,更不会爱上,但她也不会让怨怼和抵触长留心间,这会让她自己难受,而她只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明灭的烛火下,桌上的钿螺妆奁流转着彩色的光泽,青瓷小罐里,雪白的茉莉粉散发着幽幽香气。女孩轻轻偏了偏头,鬓间流苏晃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指尖却在要触碰到肌肤时顿了顿,转而伸向前。
女孩一寸一寸地描摹着铜镜里流泪的面庞,轻声说道:“明夷,明日就听能那杜丽娘挽着水袖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你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