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夏瞧着这位明夷姑娘年纪许是小她两三岁,然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说话更是妥帖又有趣,不自觉心生欢喜。于是端着琉璃盏走到明夷旁边,大方道:“我一见明夷姑娘就觉十分亲切,许是咱们之间有缘,不知可否赏脸与我喝一杯?”
明夷一听,趁着娘亲正低头看着她作的诗句,迅速把其桌上的荔枝酒顺过来给自己满上,胭脂色的酒液在琉璃盏里淌着光。
女孩与时夏姑娘碰了碰杯,仰头喝了一大口,果酒甜滋滋的,味道可比原先杯里的茶水好多了。
与林时夏又聊了几句日常做的诗画刺绣,又点评了一下刚刚的菜肴,发现两人果真投缘的很,互相留了地址,约定日后定要时常通信,黏黏糊糊好一会儿才各自坐了回去,听着别人评述手里的小诗。
适时,侍女又给每人端上来一个水晶挖凿出来的斗笠碗,里头盛着用木樨花糖渍了的糯米圆子,浸在冰镇酸梅汤里,汤面还飘着鲜薄荷尖,碗边留有一小笺,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冰雪冷丸子。
明夷执起银匙舀了半勺,甫一入口,一股带着木樨香的凉气便漫过齿关,转瞬又被梅子汤的活酸激得舌底生津,凝脂般的糯米丸子个头小小,咬起来糯中带韧,竟让人嚼出几分新麦初熟的味道。
水晶钵旁还新摆了个紫檀提盒,里头盛满了冰块,卧着几枚梅花薄饼。饼皮层叠如雪,每揭一层便落下柳絮似的碎屑,内馅香甜的玫瑰卤混着焦香的核桃碎,咬下去先是“咔嚓”一声闷响,继而满口甜香。
众人的诗已轮了一圈,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聊天,明夷瞧见娘亲被人围在中间,袖袋里塞满了别人赠的诗笺。宁小姐和南嘉站在一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逗得前者娇笑连连,险些将耳边的白玉菩提坠子晃掉一只。
画舫缓缓往回,挤着层层叠叠的荷叶推开一池星子,船头灯笼穗子扫过水面,惊起几只萤火虫撞到竹帘上。
琵琶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梳着抱月鬓的琵琶娘子抱着曲项琵琶坐在中间,指尖刚滚出半阙《汉宫秋月》,便被临安绸缎庄的肖夫人笑嚷着打断:“好个促狭的,大好的日子,非拿这哭唧唧的调子败兴!”
众人也笑喊道:“该罚!该罚!”
旁边的琴师指尖一划,流水般的曲调漫过半透的纱幔,琵琶娘子指尖一转,婉约流畅的《春江花月夜》倾泻而出,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
忽然有缕裹着晚香玉的甜风掠过,原是南嘉解了石榴红的披帛,赤足踏着船板跳起了柘枝舞。
十指蔻丹映着烛火,竟比外头半开的红蕖还要艳烈三分,直把以明夷为代表的一众姑娘看得双眼发直。
顾静翕朝丫鬟要了个小鼓来,三两下敲出清脆的节奏,乐声随着鼓点转而急促,南嘉踩着节奏愈旋愈快,披帛化作火凤的翎羽,发间金步摇只剩下模糊的残影。
“都来都来!南嘉跳上了,就连静翕都打上鼓了,咱们不得做些什么?”赵夫人也不管鬓边簪歪了的玲珑八宝簪,敲着秘色瓷杯恣意道:“有了!咱们就改一阕李太白的《将进酒》!”
众人纷纷叫好,瞬间,琉璃杯、白玉盏、犀角觥叮叮当当碰作一团,吴侬软语混着爽脆官话,硬是把“呼儿将出换美酒”唱成“今夜嫦娥霓裳舞”。
宁小姐折了枝红莲掷给正在跳舞的南嘉,后者反手将红莲咬在唇间,脖颈猛地后仰,腰肢折似宝弓张弦,又在瞬间倏地起身,扬臂若惊鸿掠水。
明夷怔怔衔着半块梅花薄饼,酥皮碎屑混着口脂沾了满襟,喃喃道:“像是一团火在烧……”
鼓声又旋急改了节奏,南嘉忽将左足高抬过额,缀着金铃的脚链哗啦一响,竟用足尖勾起案头的紫毫笔。腰肢如蛇般扭动,笔锋画出一道残虹,顾静翕腾手凌空一握,挑衅似的看了舞者一眼,手下节奏更加诡变。
只见南嘉反手扬纱作飞天势,左臂屈如胡僧托钵,右臂展若将军挽弓,心应弦,手应鼓,左旋右转不知疲,忽然一臂捞住宁小姐腰间玉带,借力腾空倒翻,石榴裙绽成火莲,引起阵阵惊呼,再定睛一看,宁小姐耳边红莲艳艳,面似晚霞绯红。
众人执着银箸和着鼓点敲击着酒杯,腕间虾须镯撞得叮咚乱响,嘴里齐齐唱着:“将进酒,杯莫停。”
不知哪位娘子忽然喊了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引得大家乱了节奏,又是哄笑声一片。
明夷被着气氛感染,一杯接一杯的,不自觉喝光了面前那壶新上的荔枝酒,扶着脑袋晕乎乎的起身,说要去船舷透气。
凉爽晚风将面上的红晕吹散开来,女孩两三下把绣鞋踢进荷花丛里,嚷着要学采莲女唱菱歌,结果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听得屋里一众不知所云,哭笑不得。
直到子时梆子声响,画舫渐渐靠岸,两岸酒楼渐次熄了灯烛,船上刚好唱道:“与尔同销万古愁!”
哄吵的笑闹声惊起一滩宿鹭,扑棱棱地把水中新月抖落成满河的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