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正值夏末秋初,残留的暑气被初秋的凉爽冲淡稍许,枝头依旧郁郁葱葱,满城丹桂金黄,十里飘香。
王府上上下下挂满了大红灯笼,目光所及之处,均是一样的喜气洋洋。待到明日,府里的大小姐就要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宅邸,去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家中。
夜晚,琼华轩内,铜雀衔枝烛台上跳着两簇火苗,王令妤的嫁衣铺在黄花梨衣桁间,金线绣的合欢花被照得忽明忽暗。
明夷抱着缠红绸的什锦木盒掀开珠帘时,正巧撞见王堇妤攥着绉纱帕子伏在自家长姊肩头抽噎的场景,王贞妤局促地挨着海棠绣墩,听见珠帘响动如见救星,忙起身将人迎至月牙桌旁。
王令妤掌心仍轻抚着妹妹震颤的脊背——这已是今日第三回哭了,周文砚连着整个周家上下连带祖坟柏树都教她颠三倒四数落个遍。廊下的洒扫婢子近日皆贴着墙根走,生怕触了二姑娘霉头挨一顿好骂。
瞧见明夷进来了,王令妤推了推妹妹的肩,自己倒了杯茶迎上去。明夷连忙将手中的锦盒放在紫檀镂空月牙桌上,接过盖碗茶赧然道:“我可是来迟了,让姊妹几个等我一个。”
“恰是时候呢!”王令妤笑着瞥向案头将熄的篆香,“你堇妤姐姐这几天成天赖在我这,贞妤妹妹是方才跟着我母亲一块来的,你这来得正正好。”
说着又往外喊了一声,立刻就有丫鬟捧着一个四寸见方的剔红漆盒进来,将里头的透花糍、酥琼叶、桂花糖糕与牛乳糕一一摆在月牙桌上。
明夷搁下斗彩莲纹盏,笑道:“没迟了就好,不然就是我的罪过了。”说着又把锦盒递给王令妤,“妹妹嘴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就祝大姐姐新婚快乐,与姐夫并蒂同心,岁岁春醪长醉!”
王令妤笑着道了谢,将红绸拆开,指尖轻点锦盒铜制锁扣,只见里头卧着一支两寸有余的绒花簪子。
令妤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拿在手上细细看着,引得王堇妤也凑了过来,王贞妤坐在一边赞叹道:“好精巧的绒花,之前就撞见过三姐姐拿着镊子打尖,原是在做这个。”
“是哩,四妹妹好眼力!这簪子名字叫‘福寿三多’,是由绶带鸟、石榴、佛手柑和桃子组成,寓意吉祥如意,多子多孙,我想着做来给大姐姐是再合适不过了。”
王令妤拿着簪子走到镜台前对着自己的发髻比划,寻思簪到哪里合适,王堇妤凑到镜前,伸手帮姐姐将绒花簪入鸦青鬓间,看着镜中鲜妍娇美的脸庞,泪珠子又哗的滚落,嘴里嘟哝着:“我的姐姐,我这般好的姐姐.……”
“快收了你那东海泉眼罢。”王令妤捏着妹妹下巴轻晃,“眼睛都肿成桃子样了,明天还如何见客啊?我看那些嫁妆箱子都该空着,专装我们二姑娘的东珠。
明夷和贞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递了快帕子跟着劝道:“是啊二姐姐,你要是再哭下去明日就该顶着两个核桃眼去见宾客了,多丢大姐姐面不是?”
王堇妤一听,堪堪止住眼泪,着急道:“那可怎么办啊?”
王令妤摸了摸妹妹的头,“我早让人把玉容膏冰镇起来了,等会就让人拿来,只是咱们别再哭了好不好?”
王堇妤抽噎着点了点头,牵着姐姐在明夷旁边坐下。
除了令妤堇妤两姊妹,四个姑娘平日除了上课,在一起嬉聚的时间并不多,现下突然安静下来,气氛稍稍有些尴尬。
明夷最怕冷场,若是人多就罢了,反正也无人注意到她,最怕这只有几人的场面,还都是熟人,女孩绞尽脑汁,总算想了桩事说出来
“不知你们可还记得今岁端午后上闺塾那日,后院的石榴熟了,咱们几个趁下课跑去摘,我和四妹妹拿裙子兜着,走到花厅时不小心掉了几个下来,不但把石榴砸的稀巴烂,还把自己绊了一跤。要说这些都还好,结果我倒下时不小心把沈先生的砚台带翻在地,弄了她一裙松烟墨。最后被罚抄《女诫》,整整五十遍!要不是你们帮着我一起,真不知道得抄到何年何月。”
说完又暗暗懊悔,该死,转的太突兀了,完全没发挥好。
王贞妤显然也是个怕冷场的,明夷刚一说完,就马上笑着附和道,“我也还记得一个,有段时间我喜欢在课上偷偷看话本子,结果被李嬷嬷没收了不少,那都是我求着哥哥悄悄买给我的,心疼死我了,最后还是几位姐姐帮着我一起要回来的,尤其是三姐姐,替我讨要的模样,倒比话本子里的侠女还飒爽三分。”
王令妤被勾起了少女时光的回忆,有些怅然道:“我倒盼着再被先生罚抄呢。”
少女指尖划过嫁衣上密密匝匝的针脚,“上月绣这嫁衣时,才知从前女红课偷懒的债总是要还的,各位妹妹可千万好好不要学我啊。”
屋内摇曳的烛火突然爆出灯花,王堇妤摸着嫁衣上的金线,不赞同道:“姐姐又说这假面子话,明明都绣的这般好了,还在这里说这些,你这样子真讨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