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旌祐目光凝在他脸上,没有开口接话,等了片刻。
陈伯庚抬眸,眼角的泪浑浊不堪。
“本来这也就是件小事,只是……竟然没想到蜀地祭师居然是刺客,还险些害了皇后娘娘。他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学生,我实在不忍他如此……”
李旌祐神色平静,撑着脑袋,柔软的鬓发贴着脸颊,在日光的照拂下,发丝闪着丝绸的光泽,这倒是把他眉眼之间的杀伐气消磨了几分。
“太常寺丞犯了事,自然有着大雍律法惩处。”他漫不经心道。
他目光收回,凛冽地目光凝在花白胡须眼珠浑浊的陈伯庚脸上,见着他这条老狐狸鼻子微缩,故作慌张、对后生的关切以及……
……良久的沉默。
雅阁漏入凌空的烈日,却似漏不进街上嘈杂喧闹的人声。
李旌祐举起微凉的茶水送到嘴边,眼角略带丝丝笑意,却不饮下。
远处传来一声低哑的鸦鸣,如利刃划破阻隔喧嚣的窗纸,人声霎时如潮水般涌入,喧声震天,漫过陈伯庚的脖颈、下巴、鼻腔,直至全部溺在喧哗声中,喉咙处被窒息感塞得满满当当。
“啪嚓——”一声,茶盏摔碎在地的刺耳脆响猛地响起。霎时间,甲兵碰撞声骤然响起,蜂拥一般涌入了一队持刀精兵,将陈伯庚团团围住,刀光锋利。
为首之人是素有酷吏之称的大理寺少卿徐东庭,以及三皇子李辕祐的府兵统领王幕山。
“殿下为何?!”
陈伯庚骤然惊起,吓得浑身发抖,胡子颤抖,悚然地望着李旌祐。
李旌祐轻嗤,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花白头发的老人:“老师想撇清干系,也不是找我这么个不受宠的皇子。况且,”抬手捏住陈伯庚的下颌,强迫他直视,双眸微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老师是想将我拉下水,让我担下什么罪责呢?”
“没……殿下……”混浊的双眼透出被看透底细惊恐。
徐东庭抬手厉声下令:“来人,将太常寺卿陈伯庚拿下。”转而向李旌祐拱手行礼,“多谢殿下告知。”
“客气。”李旌祐目光落在王幕山身上,威仪俨然,“也多谢统领能遣人暗中护我安全,不然,我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向来鼻孔朝天的王幕山被人温和浅笑地盯着,竟觉得脊背发凉,下意识急忙拱手道,“是臣唐突殿下了,还请殿下降罪。”
“统领是三皇兄的得力干将,且所行之事也是职责之内,怎会怪罪?”如沐春风的话语飘进王幕山的耳中却是寒冰刺骨的威胁意味。
随即一笑,李旌祐重新坐下,取了一只新杯,倒了茶,浅啜一口。见着他们仍站在原地,未曾离去,只得淡淡道:“时辰还早,你们且去忙吧。若是迟了,怕只能得具死尸了。死人的嘴可没那么好撬……”
落日残阳,夜风起。
殓房内尸臭熏天,周遭熏着麝香、川芎、细辛以掩盖尸体腐败的臭味和邪气。
被李辕祐遣来此处公干的县尉孟则会喝过三神汤后胃里仍翻江倒海的,肥腻的脸上五官扭曲,满脸嫌弃,用浸油的棉布掩着口鼻,心中腹诽不止。
他是士族边缘的人物,凭借与先皇后远在五服外的姻亲关系,不知请了达官贵人多少酒食才搭上三皇子李辕祐这个大腿。
他本是想在京畿重地谋个小官,享朝廷俸禄,拥娇妻美妾,为民请命这事倒也得看真正掌权人的脸色行事。
若他们要追根问底,便尽力去办;若他们要囫囵地结案,那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事是万不可得罪他们的。
验尸官陈留才呈来厚厚一沓尸格文书:“县尉大人,仵作俱已画押,还请大人过目。”
孟则会接过文书,这是记录了十七具在菰米地里发现的断头尸的验尸图,一一整理成册。
深知官场的囫囵事,又生怕沾染上晦气,他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这个煞气冲天的地方,草草翻过文书,像躲鬼似的拿着文书快步离开。
经过一天一夜毫不停歇的验尸,陈留才等人眼底青黑,面容憔悴,但仍强打着精神谨慎小心地应对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
自京师祭师互殴致死后,云京内就接连不断的人命大案,他及同僚已经数日未合眼了。
夜里稍微一有惊动,他都在心中默默祈祷不要又是什么数十人的验尸。
谁知道上头的人会不会让人挖尸重验。
眼见着孟则会逃命般离开,陈留才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时,殓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甲兵碰撞声,霎时间涌入了一队持刀精兵。
见着为首之人,孟则会虽心惊,但仍堆笑道:“不知少卿大人到此处,有何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