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合欢宗,鳞次栉比的楼阁,花柳鲜艳,丝绸飘荡。
来往的修士都是各个容貌上乘,再不济也懂得穿衣点缀,身上要么挂着细碎的饰品,要么裹着淡香。
这样一个花红柳绿的地方,旁侧却站着一个不太起眼的小白条。
丘冬喜端着个木盆,里面是一些泡着的药草,虽是泡着的,现下却没法用了。
里面的药草被淡黄的水渍混杂,带着难闻的气味。
“真是的,不就被灵宠撒了泡尿吗,你看看什么脸色啊。”
旁侧的同门生了一张妍丽多情的脸,此时欣赏着自己新染的指甲,语气带着不耐烦。
他怀里一只雪白皮毛的灵宠正在撒娇蹭人,发出着哼唧的声音。
“你成日在门口摆弄这些破东西,一股药味,晦气的要命。没人把你破盆踢翻就不错了,现在拿来给我看是想找什么茬?有这时间赶紧去想想怎么找到和你修炼的冤大头不好吗?”
难听的话却是用着柔媚调子出口,听的端着木盆许久的少年抬起眼。
半响,似乎是确定对方没有其他话要说了,他才出声。
“师弟,你牙上有一根菜叶。”
淡淡一句话,噎死好几个人。
周遭听八卦的人不约而同都停顿了一下。
被喊做师弟的那个更是立刻脸上一阵红白转换,掏出镜子一看,见果真有一点菜叶,顿时脸色更是难看的要滴墨,怒从心起。
上前一掌便拍翻了丘冬喜拿着的木盆,里面的水混杂着尿,顿时撒了大片,尽数泼在了少年的白色衣袍上。
朴素白袍沾着黄水,药草叶子挂在上面,一时间混乱又难看,可谓是狼狈之极。
“我劝你少招惹我。”
妍丽的合欢弟子此时黑沉着一张脸,一只手拽起丘冬喜的衣领,靠近过来时嗓子里不剩半点矫揉造作的柔媚,只有狠辣戾气。
“不然我剥了你这层烂皮,再砍了你的舌头。”
丘冬喜站在原地,并不出声,只是安静看着一地散落的药草,指尖滴滴答答落着水珠。
“噗”旁侧的人笑出声来。
“嘴贱什么啊,看看,这下可出大窘了吧。”
这已经不是什么出奇的场面了。
算得上是门内常有的日常,也是丘冬喜入门以来总要经历的日常。
“知道了。”
少年答了一声,不反抗也不畏惧,只是依着对方的警告,仿佛情绪是身外之物。
林情岚看着他那张没有波澜的死脸,只感到更烦躁的一阵厌恶。
却没兴致再做什么,嫌弃意味的甩开。
“滚。”
丹蔻指甲撒开布料,力度并不客气,把站着的人推的一个踉跄。
林情岚是和丘冬喜一个时间入宗门的,现在却全然不是一个层级。找他修炼的人一直是不缺的,除了门内,外面的也有一些,修为上升的速度自然也不慢,对比起丘冬喜这个现在都还在练气一层的废物,可以说是差距鲜明。
漂亮的走了,这场戏也没人愿意看了,三三两两移开了目光。
有人追上不远处离开的林情岚,讨好的搭话。
无人搭理的丘冬喜这边,他蹲下去,开始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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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冬喜生来是一条贱命。
和他的名字一样,泛着泥巴里湿漉漉的土腥,带着市井里小门小户的窝囊气。他娘是死在修仙世家的争斗里,他爹是个骗子,后来带着大房妾室都灭门在血雨。
生在一座破庙里,悲悯残破的佛像,落满灰尘的红绸,那是丘冬喜一生的起始。
他娘当时从血泊里坐起身,锦衣残破,簪花凌乱,抱着小小的婴儿轻轻摇晃。口中轻轻哼唱:“冬喜,我的冬喜。娘得了你,整个冬天都欢喜。”
那样一个百年不落人间的大雪夜里,这一声念叨,一直陪着丘冬喜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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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冬喜入门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大师兄。对方沉默寡言,是个凉薄性子。
合欢宗门的大多数弟子都生得一张漂亮的皮囊,再不济也有些风情在身上。
丘冬喜混在其中,不免显出些逊色。
于是对方只在第一眼轻轻打量他后,又收回视线,伸手递出了一个储物袋。
“外门弟子不需拜师,你在主殿签到后,自会有人带你去厢房。”
丘冬喜接过袋子,道了谢。
之后的日子波澜不惊,只是裹上了一层略显艳丽的壳,功法是宗门一致的功法,只是都需要俩人才能运行。
丘冬喜是独自看了许久,看到滚瓜烂熟,把里面每一个字,和每一张图都记到了心里,才决定去历练里碰碰运气。
他不算是嘴巴甜会来事的性子,一张白而单纯的脸,虽明朗秀气,但乍一眼就不是合欢宗里受欢迎的类型。
太一眼到底,论谁看都知道是毫无经验的白纸。宗门修炼是需要底子的,这样一个显然需要带着走的初学者,大多数弟子都不会主动选择。
修道,哪怕是合欢道,人们也是喜欢更上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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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宗内的规矩并不多,拘束对比其余宗门算得上是宽松。
只一条,“情爱穿肠,肉骨百经”。
意识是,情情爱爱皆可吃了就忘,身上也是如此。
无论经历什么,都是该的,也不必因此退距。
大道是由此一路往上的。
但是隔壁的林情岚再次不用隔音符,夜半一阵阵惹人无法安睡的娇声叫喊再度传来时,丘冬喜还是叹了口气,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
暧昧之音一墙之隔,这一端的丘冬喜点着烛灯,面前的秘籍被火光映照着。
这只是第一天。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
第四天。
连着五天晚上被这么折磨,饶是丘冬喜这样的也实在是忍不下去,麻烦就麻烦在他手头已经没有能再用的符纸,他要留着届时历练才行……
耳朵边的声波一次大过一次,连带着那头床榻吱呀吱呀的声响。简直如同魔音绕梁,再专心的人也没法在此情景看一个字。
就在丘冬喜已经被烦的不堪其扰的时候,突然一阵“彭”的声响打断了一切。
声响也是隔壁的,其后便是一片寂静。
?
少年疑惑抬头。
怎么了?
床终于塌了?
许久不见其余声响,一阵诡异的不安也蔓延过来。仿佛是隔壁的弟子厢房被什么猛地遏止了咽喉,死绝了人一般。
丘冬喜眉头越来越紧,目光往那一端的墙看去。
林情岚的事情他实际上并不该管,虽是同门,但他们只有住的近这一条关系,平日也并不交好,甚至称得上是关系恶劣。
总归是可以好好看书了。
少年低下头,继续阅读书本上的字句。
又是一声骇人的‘砰’,仿佛谁的脑袋被重重砸在地上。
丘冬喜心下咯噔,皱眉侧过头。
若是林情岚真的出什么麻烦,他在隔壁听到声响却不闻不问可能要被盘问。
罢了。
以防万一。
丘冬喜起身,往门外走去。
就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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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合欢实际上算不上非常暗,但这一处的弟子厢房相对冷清,是旧的几栋,除了丘冬喜和林情岚,其余人早些都搬去了其余新厢房。
且大多弟子喜欢去洞府或者灵泉的地方双修,再不然也会为了少打扰旁人放一道隔音符在屋里。
不过这些,包括新的弟子房,自然也是得花灵石才能去的。
林情岚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丘冬喜也不太明白,这个人性子蛮横且恶劣,看他也是百般不顺眼,却非要死磕在这两个屋子当邻门。
难道是没灵石换地方?
可林情岚看着不像是没钱的人物,来来去去那么多修炼对象,再怎样也该攒下一笔了。
丘冬喜是兜里没子,不然早想搬了。
一边打着灯往旁侧的门口走,丘冬喜一边腹诽。
要是真是出了什么事,他要怎样呢……
外门弟子没有师父,可能要去找大师兄吧。
他在门外等了片刻,里面分毫声音没再传出来。
“打扰。”
丘冬喜念叨两个字,敲了敲门。
“林师弟,你还好吗?”
单薄的一句问话,夜色里被怪异的寂静衬托的更加鲜明。
里面没有回应。
丘冬喜顿了顿,正思索要不直接转身。猛地,门被拉开了。
一只带着丹蔻的手鬼魅般伸来,拽住了他,拖进黑暗里。
“……!”
温度滚烫的掌心自进屋就牢牢扣住了丘冬喜口鼻,把他还没来得及的喊声直接抑制下去。
木门‘哐当’闭紧。
把尽数黑暗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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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身后的青年贴靠极近,对方身上的馨香也就一阵阵涌来。
这味道丘冬喜不算陌生,是平日里林情岚经常熏香的味道,但是此时又太过浓艳了一点,那只摁在他口鼻的手也温度过高。
不对劲。
丘冬喜挣扎了几下,呼吸都落在对方掌心,被蒸腾出一些温热的水汽。
这家伙,怎么感觉状态不对。
下一瞬,有什么尖利冰冷的东西怼上了后腰。
刺痛鲜明,让丘冬喜一下子浑身僵硬。
“不想死就给我收声。”
“否则我今天真的砍了你的舌头。”
林情岚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恼怒的沙哑,气息也是不稳的。
丘冬喜被他捂住嘴,闻言点了下头。
那只丹蔻的手松开,少年回过身,这才看清此时林情岚的样子。
对方一向整理良好的头发散乱,身上衣衫也半脱不脱,脸色潮红,眼睛却是黑沉发亮的,带出一种有点骇人的狠戾。
那把刀还在他手上,丘冬喜瞥见了一些血色。
并且林情岚的一边衣衫上,也沾着血。
不是他的,也不是自己的。
“你中毒了。”
丘冬喜只是看着他,并未提及血的事情。
林情岚猛地眯起眼,周遭气势更加危险下去。
丘冬喜还想开口说什么,对方却猛地又发难,这一次直接掐住他的脖子一路推搡到了床边,物件劈里啪啦的倒下声之后,丘冬喜脑袋磕碰到了床梁,一阵头晕目眩的闷疼,但是余光却看见什么。
他侧过头,看到了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
这家伙杀人了。
而且这张脸,并不算全然陌生。
这是宗门内的人。
林情岚疯了吗,合欢宗外门里杀人?
因为什么,双修出岔子了吗。
丘冬喜顾不上被他掐着脖子又用刀胁迫,伸手拽住了林情岚的一侧衣衫,竟是一瞬间变了姿态,整个人鲤鱼翻身。
“你!”林情岚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废物的吊车尾是练武过的,一时不查让丘冬喜得势挣脱开来,他脸色一变,手上短刀立刻转了方向。
‘刺啦’一声,丘冬喜惊险躲开了一招。
他肩侧的衣衫撕裂,一道血口在颈侧溢出几颗血珠。
“你先冷静……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少年皱眉,似乎是意识到此时这个人全然不对的状态,试图先表面态度来谈谈。
但林情岚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几次没有得手,表情愈发烦躁,一张妍丽五官也变得阴森骇人起来。
昏暗里,俩人在床榻边的尸体过招,衣袖卷翻了茶具,满地的碎片。
交手几番,丘冬喜渐渐觉得力不从心。
林情岚的修为在他之上,已经筑基二层,只是现在似乎中了毒,运气和情绪都不太稳定。
只是走神片刻,丘冬喜猛地被他得手,一记带着灵气的闷拳打在小腹,剧痛和惯性让身体蜷缩下去。
糟了。
他暗自骂了一句娘。
林情岚看起来娇柔蛮横,但怎么发疯起来也这么不讲道理。
丘冬喜抬起手,准确抓住了对方下一瞬就握着刀刺来的手腕。
“我有解毒丹!”他顾不得嘴里一阵阵涌上来的血腥味,抬起头和对方对视。
林情岚脸色潮红,眉眼却是寒冷带杀意的,显然是怒极且警惕。
此时猛地嘲讽一笑,殷红唇瓣勾起。
“你觉得我会信你?”
俩人僵持不下,都在暗自发力,丘冬喜不敢耽误时间,骂自己为什么非要半夜来管这一遭破事,嘴上却快速开口。
“我能帮你,不会说出去……我很快就要离宗历练,大约好几年也不能回,没必要在此时多事……”
他难得话这么多,且是这样近距离和平日这个不对付的角色面对面。
这副样子倒是和平日沉闷的姿态不同,大概是确实着急慌张。
一张秀气的脸略显苍白,说不清是吓到了还是吃力,发丝乱在脸侧,衬得整个人更加茫然又带着诚恳。林情岚盯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
半响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