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皇宫昭明殿外,武帝已经醒了过来。等太医诊过脉,他没有第一时间见秦后和四个儿女,反而把文武大臣们叫进去一个一个说话。
秦后大概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等到宣召,便不打算继续等了,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就自顾自回宫睡觉。小辈们见了她离去的身影面面相觑,却不敢妄动,只能继续留在侧殿等着诏令。
秦后所出的安王和河洛公主凑在一块小声说话,时不时担忧地看向内殿。
太子虽然和寿王虽然都是先皇后生的,但关系却并不是很好,坐得也远。
屋子里气氛紧张得很,偏偏皇太孙年岁小不懂事,小声吵闹着要去放纸鸢。
太子气他烦人,直接捏起一块糕点堵住他的嘴,脸色沉沉——父皇可以在此时不宣见其他人,却不能不见他。
他是储君,这种时候不见他,别人会怎么想?秦家一党会怎么想?
不过下一瞬转个念头,想到今日只有他可以带着儿子来,又有些畅快。
这般气愤畅快搅和在一处,让他不舒服得紧,直到小太监跑进来说虞国公夫人和虞逢林来了后,他才微微欢喜起身,“孤快一年没见过舅母和逢林了,这就去迎迎他们。”
寿王身子自出娘胎就不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闻言也站起来,“我也去。”
但安王和河洛公主已经跑出去了。
两人只比虞逢林少两岁,当年在姑苏的时候就经常跟在他屁股后面玩,三人是有些情分在的。
不论现在虞家和秦家关系如何,兄妹两都记挂着他的身体。
太子瞧见这一幕嗤然出声:“这种时候,安王装什么呢,逢林可不太愿意见到他。”
寿王沉默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加快了脚步。
虞国公夫人和虞逢林住在郊外,一路快赶,还是来得晚了些。安王和河洛公主远远站在高阶上瞧见了人,连忙大声喊,“五哥!”
虞逢林虽然在家里排行第三,但当年武帝却给两家孩子都依次取了逢字辈,两家子嗣是一块论的次序。
虞逢林已经许久没听见有人喊他五哥了。他抬起头,正好瞧见安王和河洛飞奔而来。
等两人到了跟前,他又发现自己得扬起脑袋才能跟两人对话,便笑着道:“如今,你们倒是比我高了。”
安王眼睛酸得很,“五哥,你别开玩笑了,你永远都比我们高。”
河洛看见他的断腿就已经忍不住捂嘴哭泣:“五哥,自姑苏一别,我们快有十二年未见过了。”
十二年前,也就是天元十六年。那一年,敌军攻入姑苏城,她和哥哥险些被杀,是一向斯斯文文的虞逢林挥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砍掉了敌人的头颅,这才救了他们的命。
也是那一年之后,虞逢林参军走了,一直在外打仗,只有偶尔路过姑苏城才会匆匆来见一面,给他们带些礼物。
但河洛每次都没跟他碰上面。本以为等新朝建立后能在一块说说话的,结果云州一战虞逢林的腿断了,回洛阳后便一直在郊外庄子里休养,不曾见过他们。
直到今日才算是见到了。
安王兄妹颇为心酸,闷声道:“五哥,你是不是生我们气了?”
至于气什么,虽然未曾说明,但大家心知肚明。
云州之战虽然以督军苏长河谎报军情结束,但私下里也有人说这事是彼时同样在云州的秦国公设计的。
安王曾去质问过母后和舅舅秦国公,但他们都一口咬定没有做过,母亲甚至道:“没有证据,就空口白牙地传了出来,我还怀疑是虞国公诬陷的!”
她怒道:“你舅舅平白遭了诬陷,别人不相信他,你还不相信么?逢善,你要知晓,你阿父为你取的善字是为了让你良善,而不是蠢笨。”
舅舅也叹息:“我一生征战,从来都是光明磊落,谁知道临了临了,却被虞舍之这贱人泼了一身脏水,如今正是百口莫辩的时候——逢善,这也是我想让你一定赢的缘由。若你输了,史书任由太子一党书写,你阿娘和我,便一个是毒后,一个是奸贼,是要遗臭万年的。”
安王想到这里就被压得喘不过气,也知晓自己刚刚的话实在是愚蠢冒昧。于是连见到虞逢林的欢喜都少了一些,沙哑着声音道:“五哥,我来推你去内殿吧?阿父要是知晓你来了,肯定是要先见你的。”
虞国公夫人方才一直站在后头静静听着,听到这里才道:“安王殿下,臣妇推就好了。”
安王还要坚持,却见太子和寿王已经到了。
他脸色就变得不好,带着妹妹后退一步,站到了另外一侧。
此时,太子见了虞逢林这般模样已扑了上来,抱住他伤戚道:“你当年走时只有我肩膀高,听闻你要参军,我急得不行,却只能在家里等你。结果等到你回来,却又一直不肯见我们!逢林,你怎么就如此狠心!”
他说得动情,寿王想要上来看看虞逢林的腿还被他一把推开,反而将自己的儿子抱起来放在虞逢林的腿上,“这是我家小子,麒麟。”
虞逢林抱着太孙笑了笑,再看向已经变得生分的太子和寿王,以及连掩饰不满都不愿意装一装的安王和河洛,目光微凝。
经年一别,十年生死,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确实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他便低头摸了摸皇太孙的手,轻声道:“我先去见过陛下再来与你们叙旧。”
果然武帝听闻他来了,急急地挥退其他人让两人进殿来。等见了虞逢林的模样,他心神悲戚,撑起身子过来抚摸他的腿,“逢林——朕对不起你父母啊!”
三个儿子都是他带出去的,结果一个都没全须全尾的回来。
虞国公夫人连忙劝道,“陛下,不要伤了身。”
武帝却眼眶湿润,握着虞逢林的手不放,“天元十六年春,你大哥逢光去世,十六年夏,你二哥逢沙去世,等到冬日,你又跟着朕上了战场。朕当时就想着,无论怎么样都要保住你的命,不能让你也死去。”
其实当年虞舍之死了两个儿子,最后一个本是想留在姑苏的。武帝也是这个意思,他本属意太子跟着去。
可太子这个人,自生下来就做事畏畏缩缩,小气小量。听闻要他去战场,竟然吓得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抱着先皇后的牌位痛哭,哀求道:“阿母就我和弟弟两个儿子,弟弟眼看就不是长寿的模样,阿父还要我去送死,这是要阿母绝后吗?”
武帝气得拍了他一巴掌,又去看剩下的儿子。
寿王身子差,确实不能去。安王只有十岁,倒是敢跟着去,可秦后却不同意——她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死不起。
最后没办法,还是虞逢林跟着他走的。
这一走就是十二年,他带着虞逢林在外头南征北战,节节胜利,结果留在姑苏的儿子们却越来越不成样子,江山还没打下来,他们已经内斗得两败俱伤了。
武帝想到这个心里就烧得慌,他重重拍着虞逢林的肩膀,“你比他们更像朕的儿子。”
虞逢林见他悲戚不已,不敢让他继续伤神,便打趣道:“兄弟姐妹之间,确实我最像姑父的俊俏。”
武帝闻言笑了笑,却又急急咳嗽起来,最后无声哀叹,躺在床上慈祥看着他,“听你阿母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朕已经替你赐婚了,就等着你成婚呢,要是能吃上你儿女的满月酒,也算是上天对朕的恩赐。”
虞逢林探身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笑道:“是阿母自己做的主,她见着一个与我一般有病的小姑娘就走不动道了,觉得我们同病相怜,必定有话说。”
皇帝:“你不同意吧?”
虞逢林:“是,她才只有十四岁,懂什么成婚不成婚的。只觉得阿母对她好,她就要报答我。”
皇帝大笑起来,劝他,“你也该成婚生子了,逢善和逢玉比你还小两岁呢,已经儿女双全了。”
虞逢林:“再看看吧?总不好耽误人家。”
皇帝却强硬起来,“你是朕亲自教出来的孩子,还能耽误谁去?你阿母进来让朕直接赐婚,朕就知道是你不同意。如今赐婚了,你还能逃婚不成?”
他道:“先成婚也好,等你有了孩子,又有个活泼惹爱的小妻子在你身边忙活,到时候即使是腿脚不便,想来也会活得欢喜些。”
虞逢林点头,“我知晓了,您别担心。”
皇帝就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逢林啊……朕,怕是不行了。朕已经将太子托付给了你父亲,朕,也将他托付给你。”
“当年,你替他出征,如今,朕还是希望你能好起来,替他守住朝堂。”
虞逢林郑重点头,“好。”
皇帝终于宣召了儿女进去。
虞逢林被虞国公夫人推到了廊下,虞舍之便过来问,“陛下跟你们说了什么?”
虞逢林压着声音道:“让我辅佐太子。”
虞舍之就松了一口气。他感慨道:“陛下虽然还未曾真正在朝堂托孤,却在准备后事了。”
但陛下太过于重情。
他还想保住秦后和安王。可这又不太可能。
陛下虽然是借着世家起的兵,但因不愿意被世家掣肘,便不准备再延续前朝的世家掌朝堂之政,而是想要分封藩王,提拔寒门,主用科举制。
虞舍之也认同这个道理,所以母族是世家的安王是绝对不能上位的。且安王性情纯善,容易被拿捏,只要他上位,秦家背后的世族就要卷土重来,这些年提拔的寒门怕是要被杀个干净。
这与前朝有何两样呢?
虞舍之想到这里突然仰天悲泣道:“天不公允,竟让陛下重病。若是再给陛下十年时间,局面也不至于如此。”
虞逢林抬头,想要安抚几句,却满眼都是父亲鬓角的白发。
父亲也老了。
他不由得用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另一侧廊下的诸位大臣,轻声道:“当年的旧人,已不剩多少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他们。”
这就是历史的遗憾了吧。就如同现在也没有多少人记住虞春莹将军一般。
虞舍之刚要回他一句男儿战死沙场不必被记住,却见太子先行出了内殿。
他便大步过去,一张脸肃穆起来,跟太子说起了朝堂。太子却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急急转身去寻了太傅李成英。
虞舍之脸色不好,本是要跟过去的,但随后寿王也出来了。他脸色就温柔得许多,笑着问,“殿下今日可曾咳嗽?”
寿王摇头,“多谢舅舅关怀,这几日都好多了。”
虞逢林久不进宫,之前在外打仗也不曾回过家,没怎么见过父亲和太子寿王的相处,如今见了,眉头轻轻皱起来。
虞国公夫人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道了一句:“你阿父确实一心为民,为陛下,为天下,但他太自大了,所以不懂得人心隔着人心,即便是血缘姻亲,也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虞逢林诧异抬头:“阿母……”
虞国公夫人却不再说,只是目光悲悯看向群臣那边,喃喃道:“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
虞逢林身子一颤,看向母亲,好像懂了什么,却又迟迟说不出话。
两人各有心思,彼此沉寂起来。但等了一会儿,虞国公夫人见他的嘴角突然弯了弯,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便蹲身为他揉了揉腿,好奇问,“你这是想到什么了?”
虞逢林露出笑意:“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兰姑娘——”
与这些朝堂争端,兄弟相残相比,她那份坚定回蜀州葬阿娘和阿妹的心,就格外珍贵了。
他双手学着她绞在一起,“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