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他懒得拆穿他。
“我想先带他去参观我的工作室,”蔺哲又说,“那里有些东西,我认为有必要带他做个简单的学习。”
*
江奕走进蔺哲的工作室。
对此他是比较抗拒的,因为他根本猜不透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他依旧心存畏怯,这种畏怯并非对他人身安全的担忧,也不是对防卫本领的不自信。
他不想蔺哲讨厌自己,更不想他们彼此伤害。在江奕心目中,蔺哲是个好人。如果他被好人厌恶、抛弃,那他自己又是什么?江奕自觉没错,又害怕犯错。因而他总是谨小慎微,时刻观察蔺哲的一言一行,并以此作为审视自己的绝对标准。
开灯的瞬间,江奕眯了眯眼睛,随即又被屋内的布置所撼动。这里比先前任何一个房间都要古典。
沿墙的玻璃展柜中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有小巧的苏打水杯、镀金的早餐瓷器、石榴石色的香槟酒玻璃杯、威尼斯酒杯,还有滤水器和浅碟。
蔺哲交给他一双毛毡拖鞋,说穿上它们可以避免在走路时发出噪音。接着他带他来到一台与房间格格不入的电子设备面前。“这是电脑,”蔺哲介绍,“我不用它的时候,你可以在上面查资料,或者娱乐。”
随后,江奕就看那双纤长、洁白、美到缺乏实质感的手在键盘上来回跳跃,像弹钢琴,又更加轻盈。它们引诱他、教导他,向他展示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
下午两点的太阳总归是火辣的,江奕脱掉自己的针织衫外套,将它和蔺哲的工装外套叠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学习完毕,他的同伴开始工作,而他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
那一串串字母数字看得他眼花缭乱。蔺哲在这期间不爱说话,半个钟头过去,江奕感到乏味。工作室的主人贴心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文艺复兴史研究》,这本书的存在出乎了客人的意料。江奕细细摩挲着黑色封皮上的烫金文字,如获至宝,尽管它读起来依然有些晦涩,但也算午后时光的小小点缀。
片刻,他有些口渴,蔺哲也是。他绕房间两圈,没找到水,只有一个盛满液体、盖着木塞的绿色玻璃瓶。蔺哲告诉他,那是杜松子酒和威士忌酒调兑的潘趣酒,不介意的话,他可以尝一尝。
“不介意。”江奕回复。
他是个不挑食的孩子。他曾喝过落满灰尘的水,以及轻微变质的牛奶。只要没有毒,他都能接受。他拿来两枚素色玻璃杯,蔺哲打开木塞,江奕负责倒酒,然而这位工作人员临时推辞道自己不能喝酒。
于是江奕一个人捧着酒杯,他喝得小心、缓慢,既是对酒精的探究,又是对蔺哲排斥噪音的迁就。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认真工作的年轻人,渐渐,一种奇妙的影响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蔺哲优雅地坐在那儿,有如地中海东岸古城出土的神祇雕塑。他的侧脸好像在发光,流苏似的长睫毛几乎贴到脸颊。他不时张开嘴,露出两颗尖白、略微透光、看着易碎的牙齿。他好像快死了——江奕想——至少活不到中老年。
一丝奇怪的灼痛涌上心头。可是,他们从见面到现在还没有24个小时,他就已经为失去蔺哲而感到沮丧了吗?目前他对此不以为意,他知道他讨厌失去,尽管他未曾拥有过什么。他不敢妄想拥有蔺哲,只期盼他们都能好好的。想到这里,他有些醺醺然,小脸烧起两片红云,抱膝坐在这张小小的阿勒夫耶转椅上。
旁边的那位似乎察觉到异样,他突然停下来。江奕下意识看向电脑屏幕:少喝点。
比起关心,他更认为这是一种警告。他轻轻放下酒杯,猜想列奥纳多和圣约翰模特相处时,是否也会滋生这种诡异的氛围。“您见过波诺吗?”他大胆发问。
蔺哲点头。
江奕:“您见过我吗?”
答案是沉默过后的摇头。
“我想让您知道我的样子。”
江奕酸溜溜地在转录器上敲下这句话。
见对方静止不动,他更大胆、也更小心地触碰那只冰凉的左手。他抓住它,用体温温暖它,牵引它靠近自己的脸。他想让蔺哲安心,想让自己安心。
蔺哲猛地抽回手。
一条新内容爬上转录器屏幕——
我要工作,江先生,请你回去。
江奕吃败仗似的站起来,默默到门边换鞋,最后取下掩藏在内侧的外套。“谢谢您的指点和酒,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