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有爹娘吗? ”
忽然,一个清脆的孩童声音响起,听上去十七八岁,还带着未褪的稚气,但音调平寂,没什么起伏。
我听到那声音就是一愣,转头看向玉千琼,他却专心致志的看着下方,黑眸闪烁,神情晦涩。
“你自天地中诞生,天地自是你的父母。” 回答他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语气温和、不徐不疾,仿佛只听着就能平静下来…
而且,不知为何,听着那人说话的语气,我想到了玉千琼。
我屏息凑到了边缘。
下方,一汪乳白色的泉水被一圈白玉兰树簇拥,从上往下看,白花花的像是树梢上的雪。
池中此时正泡着一个少年。
他全身湿透,上半身趴在池外的青石上,乌黑的发尾在水中散开,雪白的鲛纱紧紧贴在身上,两瓣蝴蝶骨振翅欲飞,背脊中脊骨的凹陷一路隐入水中,若影若现,欲盖弥彰。
他撑着脑袋去看坐在树下的那人,我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还有那凹凸有致的劲瘦背影。
他不像个男人,也不像个女人;不像个俗世中的人,却又好像浸染在凡尘里。
这种气息的人,我只认识一个…
我吞了口唾沫,顺着那少年的目光看去,玉兰花树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慵懒的坐在树下,一只手放在脑后,一只手拿着一个竹简,翘着腿,极长的白发在他的身旁交错,像是月光在泥土间洒上的银霜。
一朵玉兰花刚好遮住了他的脸,是以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但当我转头看向玉千琼时,却发现他怔怔的看着,竟已是痴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
玉千琼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他曾经很熟悉、但再也触碰不到的回忆。他不是在看别人,而是在怀念。并且,不是在怀念别人,而是在怀念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蓦然,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假的,像一场回忆,像一场梦,无端的出现在了这灵玉山脉中本该无比贫瘠的山头。
玉兰花簇拥起的一片,一朵一朵坠在树枝上的花骨朵,都是这梦的象征。
“离,那你呢?你是我的什么人?” 少年问,“他们说,只有父母才会养孩子。你不是我的父亲为什么养我?”
“因为我善良。” 那人一本正经的说。
笑出声的却是玉千琼。
噗嗤一声,除了我之外却也没人听到,但他立刻从那片刻的恍惚中抽身而出,警惕的捂住嘴。
“替别人养孩子就是善良吗?那为什么人类不给别人养孩子,反而要养自己的孩子。如果每个人都交换一下自己的孩子,人人不都是善良的吗?”
“赡养自己的孩子是义务,去养一个没亲没故的人才勉强算善良。但是,其中的门道可多着呢。”
“人的心好复杂,离,我好像学不会。”
“你这笨笨的小脑瓜子想不明白也正常。过来,你离爹爹给你好好讲讲。”
“离,我一定要学吗?有你在,我听你的不行吗?”
树下的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说:“小玉,那你就没法自己生活了。”
“你不想要我和你永远一起生活吗?离,你要离开我吗?”
“小玉,永远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词。快乐很短,永远很长,你离爹爹没法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所以你是想离开我。” 那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不想离开你。” 男人说,“但永远是不能变成保证的。以后要是有人许诺你永远,他一定是个骗子,记得离他远点。”
那少年从水中撑起身,爬上了岸,顿时水滴如珠落玉盘般清脆的落进了池中。
他的鲛纱外衣很长,赤裸着上身,下半身是一条只到膝盖的短裤,跑起来轻盈无比,一窜就到了玉兰花下,看不清了。
“那是你吗?” 我鬼迷心窍,不知为何忽然这么问。
玉千琼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等了一会儿,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心早已不在原地,而是全神贯注、又无比隐忍的看着下面的一切,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其中。
于是,我安静下来,不再打扰他。
过了很久,树下都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风轻扫而过,带来了一点湿润的气息。
我抬起头,天空青蓝,白云稀薄,却下起了点点滴滴雨。
那雨啪嗒砸在了玉千琼的脸上,刚好顺着他的眼尾滑落。
他呆呆地神情这才逐渐消失,然而,那沁人的桃花眼抬起时,剔透的琉璃碗中却仿佛盛入了一股化不开的悲伤。
“走了。” 他站起身,声音有些哑,却又好像只是错觉。
但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从未有那么一刻觉得,在重重树影下的他是那样渺小,那样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