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吧?
***
太宰治吐了口血。
然后他就知道不对了。岂止是不对,简直大错特错,哈哈。
剧痛从脖子处传来,他整个头都往下低了低,喷出一口色泽鲜艳的血,均匀地给会议室的桌子上了层漆。血冷冷的反光,照亮他几乎失去支撑的脖子、苍白的脸色、和左眼瞳色下忽然翻涌出来的绿色!
绿色晶莹剔透,从他眼眶里爬出,向下,包裹住伤口。
场景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被归类于惊悚鬼片。至少太宰治从未知道自己眼睛有这样的东西——难道这就是二重身瞳孔颜色的本质?有虫子什么的也太恶心了吧!难道不应该更异能力一点吗!
太宰治捂着伤口,三秒后,他松开手。那可以让他死八百回的致命伤消失不见。
自己是活过来了,那另一个自己呢?
太宰在三秒后知道答案。
会议室大门打开,森欧外意外冷漠的脸出现在门后。他不笑时沉着脸,中年人特有的颓废感从他身上消失而尽,整个人带着一种浸泡在血腥与手术刀般锋利冷静的神经质。然而在先注意到男人之前,太宰先听到了歌声。
外面已然群魔乱舞。
大哭,大笑。忏悔,求饶,歌唱声。
一名女性的档案管理员拿着文件,踮起脚尖,居然做出了一个专业的芭蕾舞起手式,路过森欧外后面,然后飘飘然地旋转着,无视组织的首领,痴痴的笑着、旋转着离开。她手持的文件差点一巴掌呼到森欧外脸上,可却毫不在意。管理员眉毛舒展,嘴角上扬,脸上的肌肉松弛的放开,像是闭上眼睛陶醉的模样,可太宰治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只眼睛是透亮的绿。
三天前,太宰治见过这位小姐。
她的眼睛是红色的。两只眼睛都是。
在她身后,无数绿眼睛的人群沉醉在另一个看不到的世界里,自我陶醉。太宰甚至看到了红叶姐的身影。红叶穿着和服,痴痴地凝望着面前的空气,像着她死去的爱人重新复活、来到了自己面前。她情不自禁地落了泪,对着空气伸出手,被看不见的幽灵牵住,牵着奔跑离开了,跑动时飞溅起一大片水花,牵动着空气中朦胧的雾——
太宰低下头,流水已经没过小腿。
他看到几朵荷花喜不自胜地凑过来,在身边快乐的开放。
“太宰。”森欧外问。
“——你说精神系异能者,能达到这样的规模吗?”
太宰抬起眼睛:
“闻所未闻。”
***
士兵开着大巴,按着路线图,毫无悬念地停在了住宅区。他透过驾驶座的窗户看向建筑楼。两层楼,一楼是饭店,这里能看到二楼的窗户。窗帘被拉开,明亮的光照亮窗口的人:背对着他们的黑发双麻花辫少女。他把车子停下,无视身后左右两边起伏的喇叭鸣声,从脚下的黑布里掏出狙击枪。
子弹上膛,瞄准,士兵扣动扳机。
砰——在混乱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站在窗边的少女应声倒下。她的血像是炸了膛的水龙头,转眼之间喷了半边窗户。血是这么鲜艳。玻璃渣混着猩红一起乱飞,在阳光下折射出鲜血淋淋的五彩斑斓。
绿色眼睛的女孩愣住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呆呆地把人接住。
那具没了力气的尸体好像有千斤重,两人一起向后栽倒。女孩摔在地上又爬起来,伸出手去捂住对方的喉咙上那破了的大洞,捞到一手血肉。她好像已经被这个场景吓傻了,一动不动,七魂六魄一拍即散,尽数离家出走。
楼下的人迅速抱着头四散而逃。士兵扛着枪,若无其事上了二楼时。
当他一脚踹开门的时候,那个唯一有战斗力的女孩仍然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厨房和卫生间的水龙头都没有关,水滴滴答答的响,涓涓细流眨眼之间就在地上铺起了一层水地毯。流水冰冷轻盈,带来稀薄的白雾。在这朦胧灰暗的客厅,电视机打开了,黑色的电脑屏幕花屏了一瞬间,又在下一秒磕磕绊绊的亮了起来。一张五官模糊、惊悚的人脸出现,姿态优雅的开始唱起了歌。声音清脆脆,像是清亮的月光冷冷的照进这间房间。
士兵听不懂歌词。意外的,他觉得好听。
“雪绒花~雪绒花~~”
电视机里的歌星或许是一个大字不识二字的文盲,好在她的听众只有一个战场里的流浪士兵,对方不仅听不出她唱歌跑调、声音气力不够,更听不出她其实就会那一句歌词,在那反反复复的中文的“雪绒花——”的歌声中将那些像是也跟着吓傻了的孩子挨个打包带走,下楼。
“那个女人?”一个士兵问,指的是现在人坐在客厅里,一脸像是失去了斗志的傻子。
“她的异能应该类似于攻击的无效化。”士兵说,“是主观和客观意识的双重判定,就算去抓她也抓不住的。”
于是这两个人贩子抓着小孩,坦坦荡荡地下了楼。楼下已然被这一群不给钱的恐怖分子包场,可谓是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绝。就连拄着拐杖的老头和汪汪狂吠的大黄都展现了人类奇迹和动物灵性,统一撒腿就跑。人贩子站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了绿色的小巴士。他们五个士兵,两人站前,两人在尾,一人开车。开车的士兵——忽略统一披麻戴孝的白色神棍装,其实是一名二十一岁的青少年人,有着西方人的五官轮廓,以及一双浅色的灰眼睛。
灰眼睛的士兵坐上驾驶座。这个抢来的大巴居然有播音台,按理来讲应该已经坏掉,但他坐上去的时候大巴自动开始放音乐,像是一个小小的八音盒转动,伴奏冷冷清清,仍然是一首听不懂的外国歌,那首歌尽管无人在意继续孤芳自赏地唱: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士兵抬头,看到了后望镜。
镜片倒映着自己的脸,以及镶嵌在眼眶里的绿色。
在他后面,有另一双绿眼睛。
女孩轻盈盈地靠在后面,歪着头,一眨不一眨地看着后视镜,好像就在等着此刻对视一样,微笑了起来。
“你好啊。”她说。
“你好。”士兵说。
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女孩带血的面容沐浴在阳光里,依旧微笑,双眼明亮。只是短短瞬间,那个轻易就被击溃的少女脱胎换骨。那笑容里带着某种神经质的天真,既不像傻子,也不像普通的学生,像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女神像。外壳破碎,露出里面早已经发绿的鸡蛋液。她双手郑重地捧着一个宝石。那应该是个昂贵的宝石,晶莹剔透,应该可以卖出高价,但此时支离破碎的不成样子,遍布着蜘蛛网般漆黑的裂痕。
某种活物似乎在里面流淌。
但它没有裂开。
绿色像是寄生虫,牢牢粘合着每条缝隙。她依偎在宝石上,像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菟丝花,像是柔软轻易的菌丝,水母的粘液,蛮横不讲理地填充着缝隙,强行制止了宝石的瓦解。女孩捧着这不伦不类的宝石,像全天下最重要的东西,很郑重地往上抬了抬,放在胸口的位置,靠近自己的心脏,跟着广播台唱:“山上的山花开呀,我才到山上来。原来嘛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开——”
这句歌词唱完后,她唐突地说:“其实有联系在,太宰应该不会死的。我已经忘记我什么时候干的了,怎么干的,但事实上,我应该用某种办法把大家绑在一起了。”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真是的,我怎么忘了呢。以我为中心,我将所有亡者缠绕上蜘蛛网。只要我不死,他们就不会死——”
“只要我愿意。”微笑更加神经了,“他们就死不了呀。”
“首领是什么时候绕开的呢?”
然后她忘记自己所感叹的事,专心致志地又听了一轮轻柔的歌词,像是在回忆花开,慢吞吞说:“我好久没听过这首歌了,这其实是我很远很远的家里的歌。我记得之前我还给织田作太宰唱过。”她透亮的绿色眼睛闪过微光,“虽然我跑调,但真好听啊。今天天气真好啊,你觉得呢?”
“是啊。”士兵说。
绿色眼睛的女孩把视线投向窗外,像是看到有趣的事情,脸上的笑容更加虚幻了点,更像一座白玉雕做成冠冕堂皇的女神像了。
“女神像”轻声细语地问:
“所以,你怎么还不死呢?”
“好的。”现在是绿色眼睛的士兵回答。
他左边的口袋放着一把老式手枪,精心护养,倒也没生锈。于是他把手枪拿出来,扯开保险杠,将漆黑的枪口对准自己苍白的太阳穴,怼上。此时,巴士的播音台换了另一首歌,这次是英文歌,仍然是那个五音不全的歌声:“Dashing through the snow, in a one-horse open sleigh……*”
歌声里迎来了其他的伴奏声。他四个同伴的其中之一踉踉跄跄地扑倒在了驾驶座,嘶声力竭地尖叫了起来:“妈妈!对不起妈妈!妈妈!”
“Over the fields we go, laughing all the way……”
“对不起——”他嚎啕大哭,麻溜地抢走了同伴手枪,对着下巴,开枪。
女神像另一半边脸彻底的被鲜血浸泡,几乎不像是女神像了,更像是装模作样的杀神。装模作样的杀神依然恬静美丽地微笑着,将目光再一次投向窗外:看到无数流浪的人在歌声里大哭,看到自己的意志随着歌声四处扩散,将能看到一切吞没,轻声说,“就不能选个清爽点的死法吗。”
“血很脏的。”
可能是因为驾驶座上的士兵听进去了,当女孩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撕下了自己的衣服,也微笑着就地将自己的脖子绞断了。
“Bells on bobtails ring, making spirits bright……”
“说起来,这是我唯一会唱的英文歌了。”像是在对着空气介绍,也可能是在对着自己脑袋里持续高分贝尖叫的系统,女孩有些羞恼地笑着,“太宰一直对我的文化课成绩头疼不已,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教敦和芥川。知道我对唱歌和绘画感兴趣,就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教我唱外国歌,妄图让我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怎么可能啦。最后只学会了这一首。”
她站了起来,捧着宝石,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个角度能看到二楼的窗户,孩子们正挤在那扇已经彻底报废的窗户,探头探脑地往下看。当然,他们看不到自杀的士兵,听不到那诡异的歌声,他们只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不知为什么今日莫名冷清的大街。阳光温暖甜美,照得他们身上暖烘烘的。往楼下看,小爱姐姐推开大巴的门站下来,扬起脸朝他们笑,然后挥了挥手。
“没关系,肯定没关系。”
“我能复活第一次,我就能复活第二次。”她不管有没有人听,仍然是孤芳自赏地说,“虽然很多我都没想起来,但谁说,我找不到第二个办法呢?”
“话说回来,你帮我创建档案的时候,所提交的能力名称是什么来着?”
“——精神入侵。”
“哪有。”林下爱说,“我分明是在创建天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