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舟车劳顿的殷从容安顿好,他接到了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急报,信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字:圣病重,切切。
徐问青立在长廊下,将信纸规整地叠好塞进怀里,他抬头望向虚无的长空,万籁俱寂。
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殷从容醒了。
她披着狐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困意疲惫的眼。
徐问青转身,对上她有些茫然的眼神,外面风寒,徐问青将她推回房间内,又把门窗阖紧。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殷从容被冷风一吹困意全无,脑子也清醒过来。
“酉时过半了。”徐问青不假思索。
屋内生炭,暖意瞬间将两人包裹,二人席坐,一时无话。
“我来扬州,是陛下的意思。”殷从容率先出声。
“我知道。”徐问青并不意外,甚至觉得除了殷从容,没有第二人选。
殷从容托腮,双肘撑在膝盖上,狐裘一散,露出她白色的寝衣,她正乖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徐问青艰难地挪开目光,她这样,实在是娇的要命。
“徐问青,我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面对殷从容温柔有力的话,他又想起来六年前的一桩旧案。
璋和二十一年,徐问青的外祖父家,也就是他母亲宋贵妃的母家,威宁大将军起兵反叛。
大将军率兵十万,剑指京城,那一夜整个京城血流成河,硝烟弥漫,四处都是哭喊声和烧杀声。
威宁大将军旗下的先锋都候范策主动领兵平反,一个月后祸事渐息,宋贵妃被处死,威宁大将军下狱处斩。
将军府上下一百二十口人,男子斩首,女子变卖为奴。
自此,威宁将军戎马疆场的好名声彻底不复存在,曾经宠冠六宫的宋贵妃也被三尺白绫葬送生命,最得宠的皇三子徐问青则一夜之间成为人人鄙夷的乱臣之后,而平反有功的范策被封为新的镇国将军。
烟春,就是当年将军府的庶二小姐。
徐问青轻啧一声,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感到不满。
“那还真是委屈殷小姐陪我来扬州受苦。”
当朝丞相殷浙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唯一的嫡长女殷从容。
一个在京城颇负盛名的才女,三岁识文、五岁背诗、七岁作词,女儿家会的她样样精通,男儿郎不会的她依然件件不落。
她十六岁不满御史台对贵族的维护,一纸诉状告到御前,多少世代封荫的贵族对她恨得牙痒痒,可偏偏她有一个爱女如命的丞相爹。
她此次来扬州是有任务在身上的,一切行事都可以先斩后奏。
这任务,就是调查这桩棘手的谋逆案。说委屈,倒也不为过。
殷从容知道这位皇子心里攒着怨气,便也没想着呛回去,眼下的局面,容不得他们二人在小事上逞口舌之快。
“京城如今党争激烈,以大皇子为首的镇国将军一派和以五皇子为首的尚书一派水火不容,加上二皇子和四皇子都不是什么无能之辈,这京城的水已经被搅的越来越浑。陛下如今年过五旬,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殷从容用火钳戳了戳炭盆里烧的通红滚烫的热炭,激起的火星子一时让徐问青眯起眼。
她平静地陈述着京城如今的局面,其实这些东西哪怕她不说,以徐问青这些年的经营,他在京城也必有耳目。
这天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就是三皇子徐问青。
当年江南一场暴雨下了半月,受灾严重,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收成锐减,遍地都是哀嚎之声,雨后瘟疫爆发,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徐问青出生那天江南放晴,阳光万里,呈爆发式增长的染疫人数也陡然下降,不出一个月瘟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众星捧月下长大的徐问青也的确不负重托,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比其余的皇子要快,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治国理政他都相当有自己的见解,旁人还在读史的时候他便开始跟着史官撰史。
十四岁之前的徐问青锋芒毕露,没有人敢和他争,他永远都压在自己的兄弟头上,永远比旁人做的优秀。
这样完美的储君人选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直到威宁大将军起兵反叛,只一夜之间这个光芒万丈的少年便从神坛跌落,此后一人流离失所,永远不能回京。
多么可悲可叹的故事,论谁听了也会觉得惋惜。
可是这样的人愿意偏安在扬州一隅,每日喝茶听曲,潇洒快活吗?
认识他的殷从容不信,他的那些兄弟们也不会信。
“你觉得,我会去争那个储君之位?”徐问青抬眉,墨玉分明的眼睛落在殷从容眼中。
“是有人想让你去争。”否则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殷从容话接的快,她盯着徐问青隐在微弱烛光之后的面容,浅浅弯起唇角。
陛下在位多年,世家贵族势力深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有殷家科举入仕,真正的出身寒门。
所以这件事,除了她来做,的确并无第二人选。
她故意拉着调子“唉——”了一声,而后起身往床榻走去。
“三皇子,我可什么都没说。”
末了,她重新钻进锦被,不过一会儿便呼吸悠长。
他垂眸,添了银炭后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幼时相识,少年玩乐,而今往后,他们都要被卷进天下乱局之中,为棋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