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缇端着药进来便看见徐问青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趴在殷从容身边,乍一看他这一身白衣黑发,跟鬼差不了两样的脸色杵在这还真是吓人。
殷从容就是醒了也得被他吓晕过去。
杨应缇是医者,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
她把碗一撂,“你要是不想要自己的胳膊,可以继续守着她。”
徐问青虚弱地抬起眼,没在意自己身上的伤。
他嗓音嘶哑,气息孱弱,“她怎么样了。”
杨应缇终究是不忍,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徐问青,可徐问青的大名却鲜少有人没听过。
这样傲慢的人却凄凄沥沥地守着一个女子。
这世上百般病痛磨难都有药可医,唯独情字,终身难解。
“她没事,但能不能醒,要看造化。”
杨应缇实话实说。
徐问青鸦青色的眼睫微颤,轻轻咳了两声。
他抚上她的脸,冰凉、易碎,明明之前,她的血还是烫的。
徐问青收回指尖,起身对杨应缇行礼。
“多谢姑娘救我二人性命,还没请教名姓。”
“民女杨应缇。”
徐问青惊诧地抬头,“你是杨评章的女儿?”
他手抵着唇,吸了一口凉气,“弘农杨氏,并不为皇室子弟治病。”
杨应缇没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徐公子现在是庶人,算不得皇室子弟,至于殷姐姐就更不是,为何医不得?”
徐问青缄默,他点头,又失神地望着殷从容。
崔宜君跟茯苓拎着药材回来,见徐问青醒了,本是兴高采烈,却见他弯着脊梁骨,一动不动的伏在殷从容的床前。
一个高兴的字也说不出来。
崔宜君连呼吸都放轻了。
杨应缇无奈地摇头,还好这屋内的炉火足够旺盛,否则他这样魂不守舍,只穿一件里衣必定是要感染风寒的。
崔宜君从未见过徐问青有如此落寞悲伤的时候,哪怕他十四岁独居扬州都不曾有此刻荒凉。
崔宜君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搭在徐问青肩上,随后和杨应缇一起离了房间。
徐问青握住殷从容细嫩的手,额头抵着她的手背。
木屋内,好像时光静止。
“殷玉轻,我有些后悔。”
“一直想告诉你,父皇将恢复我身份的圣旨早你三月送到了扬州。”
他眼中虚拢着一层茫然,“还想告诉你,是我太自私,自作主张要替你实现心愿。”
徐问青低头,一滴清泪落在素白的棉被上。
床上的人一双眼睫静默地阖上,长眉连娟,不见青山。
“殷玉轻,我真的,后悔了。”
徐问青闭上眼,想起三个月前。
东都行宫,京洛。
徐祈宗时隔六年第一次见他。
徐问青一根玉簪束发,鬓边落下几缕头发,一双眉眼像极了宋拂裳。
他歪着身子,撑在软枕上浅眠。
听见响动,他倦怠地睁眼。
“考虑的怎么样了,父皇。”
徐问青坐起身,一撩衣摆。
“你要朕,放权给殷家丫头,让她同你一起查案?”
徐祈宗也不怪他的无礼,他兀自坐下,平静地问他。
徐问青点头,信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徐祈宗摸着自己的翡翠扳指,悠悠道:“问青,朕可以放权,可是让女子涉政,她将来会被御史台那群老顽固的口水淹死。”
徐问青看着自己的父皇,墨玉分明的眼睛含着笑,轻佻又傲慢,“这不是您希望的吗?只是这个恶人要让我来做罢了。”
徐祈宗做了西唐三十八年的皇帝,也没能改变世家贵族掌权,御史台严刑峻法的苛则。
他后面这些年,一直在扶持寒门,殷家便是最好的体现。
“运转好一个王朝是需要策略的,你知道推翻旧制,变革新法是注定要流血牺牲的。”
徐祈宗沉声。
他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计后果。公然和世家贵族对着干,那就是同整个国家运转的轴心背道而驰。
“所以,您明知外祖父是无辜的,却依然将宋家满门抄斩吗!那母妃呢?宋家一百二十口人又何其无辜!”
徐问青眼眶猩红,他双手握拳,质问道。
徐祈宗沉默。
当年的事情,是他愧对宋家。
徐问青见徐祈宗不说话,他放声大笑,“父皇啊父皇,您真是......”
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
“您还真是,懦弱。”
“您不觉得,那把金灿灿的龙椅,背负了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吗?”
徐祈宗咳了两声,面对自己儿子的指责他没有解释,反而从袖中掏出一封明黄的圣旨搁在桌上。
已经加盖国玺的,恢复徐问青皇子身份的圣旨。
“这封圣旨你何时想用,便拿出来。我答应你,送殷家姑娘去扬州。”
徐祈宗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冷漠地立在原地,身体里住着一个不屈的灵魂。
他转身,突然就想起来刚登基的时候,自己觉得税收苛刻,执意修改律例。
那时候的他也是同徐问青一样,天堑、地壑,总觉得自己能迈过去。
在朝堂上公然跟朝臣、贵族、世家叫板。
可是现在他老了,在每一个病痛缠身的夜晚,想起自己为了整个西唐背负的责任,一生殚精竭虑、夙兴夜寐。
他不想晚年,在御史台上留下污名。
徐祈宗掏出帕子,又开始咳嗽,外面的阳光正好,像这个朝代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