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梨居用完晚膳回至柠月轩后,黎慕白便在窗下枯坐。
灯半昏,夜半沉,玉漏的水声格外清晰,滴滴答答响不停,好似在敲打着什么提醒着什么。
轻薄的纱帘上落来一枚残月,被滗成了暗黄的颜色,朦胧恍惚如旧年云烟。
她将目光再次投于案上,终咬牙展开了那张洒金笺。
一瓣雪白的槐花悠悠坠出。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把手在纸上细细描摹,指尖微微发颤。
字迹端工,一笔一划,有如江豫干木作时的严谨齐整。
然而,纸却不是他惯用的白麻纸。
可洒金笺上清淡若无的甘松香,是他惯常喜用的香。
黎慕白深深吸了口气,将纸举至银釭前细看。
像洒金笺这等贵重纸品,大多为宫中所用。她手上这张洒金笺,依那香味来看,应属于朝莲公主的物品。
江豫,他为何有此种洒金笺?
她忆起案发当晚,在朝莲公主屋子的门首,江豫曾与朝莲公主的侍女采筠说着话。而且,采筠看上去对他甚是敬重。
朝莲公主与江豫究竟是何种关系?江豫又因何故出现在北夏和亲使团里?此外,江豫与赫连骁的关系貌似挺融洽······
思量半晌,她仍旧未理出个头绪,遂拾起那瓣槐花夹进洒金笺,折好后又拉开一只小屉子。
屉子里,还搁着一只赤玉彤管。
今晚她在不梨居与赵曦澄探讨凶手身份时,一时习惯使然,差点把洒金笺当成彤管掏了出来。
幸亏她反应快,止住了后面的动作。
彤管鲜红如胭脂,现下又给烛光笼成了温暖柔和的橘色。
《后汉书》有云:女史彤管,记功书过。
那个流光阑珊的夜里,他握着她手,语气坚定——“你放心,昔时你不是一道符号,而今亦不是一道符号,来日更不会是一道符号!”
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在刻意回避着他的这句话。
依赵曦澄的皇子身份,早已注定了作为他的妻,一言一行必须符合天家礼制。
而天家礼制一向以严苛繁琐著称,他要如何让她不成为一个符号?
她进京之前,所擘画的不过是查明家中失火的真相,揪出凶手。
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当做她在那场大火中一并去了。
可是,鉴于如今的形势,以及那幅诡异的江山眉妩图背后深藏的秘密,她还能全身而退吗?
她心中一时纷乱不堪,目光胡乱一转,便落在了窗边长案上那枝用水养着的青山卧雪上。
风撩起帘子一角,送来溶溶夜色,将那枝芍药晕染出一抹剔透的纯白。
她一把关上屉子,扭身出了柠月轩。
屋外,蛙鸣点点,星斗斑斓,一挂缺月寂寂悬垂,清辉却不减。
淡淡风里融着淡淡的花木气息,有种清新的甘冽,将她芜杂的心绪也给捋顺了几分。
府内灯明,巡逻的侍卫认出她后未作搭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又不由自主推测起案子来。
今日,赵曦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排查了整个鸿胪寺与鸿胪客馆,以及近些日在鸿胪客馆值守的殿前司军士。
随后,他又把驻守在钟萃轩的人也细细查了一遍,重新调整了钟萃轩的布防。
朝莲公主入宫只带了采筠与采卉,其余服侍人员皆由皇后与淑妃一起挑选。
皇后性喜礼佛,兼之身体抱恙,是以,朝莲公主迁至宫中暂住后,钟萃轩的诸般事宜便交由了淑妃来打理。
如今,钟萃轩里外均有人日夜守着。
先前推测的关于凶手的身份,除却关在刑部大牢里的几个殿前司军士,就只有北夏使团那处无法排查了。
北夏使团又可一分为二。其一,是案发时守在朝莲公主院子门首的侍卫;其二,是案发当晚歇在朝莲公主院子里的一众人等。
倘使凶手是在门首守卫的北夏侍卫之一,然而,由于门首亦有我朝殿前司的军士在,凶手若要从门首潜入院子去作案,则极易暴露。
但假如凶手一早便藏身于院内,则行事大为方便。
黎慕白停下脚步,捡了一块宽敞之处,折一截花枝,蹲在地上写写画画。
今日白天,她在鸿胪客馆借问话之机,已知晓服侍朝莲公主的仆妇,自从入住鸿胪客馆后,未再有过变动。
兼之那些仆妇皆是好几人住一间屋子,凶手若隐匿在其中,只身行事则会诸多不便。
除非,凶手不只一人。
此外,凶手若非藏身于那群仆妇当中,那便是采筠或采卉的嫌疑最大了。
黎慕白在一堆字迹与符号后,接着写下“采卉”二字。
采卉若为凶手,她刺杀同屋子的采荇后,为何要逃走再折回?
驻守在院外连着巷陌处的那几名殿前司军士,只看到凶手沿着屋脊逃逸了,并未看到凶手返来。
再则,紧接着就发现采荇遇刺而亡,采卉晕倒在一旁。
黎慕白忖度一会,又划下“采筠”二字。
案发当晚,她问过采筠的话。
采筠称自己一直守着朝莲公主未睡,可采筠的一边腮颊上却有着淡淡的印痕。
那印痕呈半个手掌形状,应是在朝莲公主就寝后,采筠以手掌托腮,歪着头打瞌睡时留下的。
并且,采筠打瞌睡的时长不短,才会在她随赵曦澄从凉王府赶到鸿胪寺后,腮颊上的印痕尚未及彻底消失。
难道不成是推测有误,那印痕并非是采筠打瞌睡时留下的?
抛开以上疑点,另一最大疑点便是——
依死者的伤口形状与深浅判断,凶器应是一把又薄又窄的短刀。然而,大理寺至今未在鸿胪客馆搜出凶器来。
黎慕白正凝神思索,一道影子堪堪停到了她持着花枝的手上。
她仰首一看,但见赵曦澄已换上了一件家常的素纱袍,是不染纤尘的白色,有着皎如玉树般的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