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命她把那草笼子放远些,她却道她的促织亦要过节赏月。
母亲拗不过她,捞起一盏桂花酿一气喝了。
父亲品六安茶,本在一旁瞅着她们直笑,见夫人真来气了,忙装模作样吟起诗来,又不断请教。
而她,则趁母亲与父亲赏月作诗之际,偷偷摸摸去倒壶里的桂花酿。
不意母亲早料她会如此,随手抓起一个糖瓜,精准地敲开她的手,又顺势将糖瓜塞入她手心。
她手一抖,一滴泪沉沉坠入盏中。
盏中的圆月碎了,又迅速地瘦下去,一痕一痕地瘦,眨眼间就瘦空了,只余一盏荒凉。
“喝这盏热的罢。”赵曦澄抽走她手中的茶盏,换一杯热乎乎的新茶递到她掌中。
手心骤暖,她抬首——赵曦澄如墨的瞳仁里,落了爿疼惜的月色,蕴着她似懂非懂的炫炫光华。
“嗯!”她紧握热茶,轻轻点了点下颌,仰起头,逼回泪意。
绀蓝天幕上,一片云,掩了月,星光支离破碎。
碎声忽逼近耳畔,黎慕白收回模糊的视线,依稀可见赵姝儿提着一个草编的笼子,显摆似的举在自己面前。
“白黎,你快看!猜猜里面是什么?”赵姝儿笑靥盈盈。
原来,赵姝儿适才听到促织鸣叫不止,便想要捉一只来玩玩。
于是,赵曦澄请了王赟助赵姝儿捉促织。
吟蛩随月到回廊,隔年犹有著人香。
黎慕白盯着笼子怔了一瞬——促织的叫声一如既往,却已非她幼年捉过的那只了,亦非她拿来与江豫斗着玩的那只了,更非是江豫帮她抓到的那只“大将军”。
她装作因光线不好揉了一把眼,悄悄拭去泪痕,指着笼子强笑道:“再过段时日,郡主还可以在屋内斗促织呢!”
“为何要再过些时日啊?”赵姝儿盯着笼子问道。
“因为促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就在户了。”赵曦澄语毕,又看了看黎慕白。
见她面上神情渐如常,他方略略安下心来。
“哎呀,这不就是我父王逼我读的那个什么、《诗三百》上面说的吗?”赵姝儿杏眸一亮,笑道,“原来读这些书竟有这般好处,以后我再不跟父王唱反调了。唉,就是不知道回府后父王他会不会原谅我——”
黎慕白忙拿话岔开:“郡主,这只促织的叫声宏亮,个头定不小,若是拿去与其它促织斗,说不定会是成为常胜将军。”
“是吗?我原本要拿它来做做研究,想看看它的内部构造。白黎,经你一提议,我决定改变主意,我要好好训练它!”
赵姝儿话音甫落,黎慕白觉得那促织的叫声好像都有些变了,仿佛多了一丝瑟缩。
王赟浣手去了,赵姝儿把笼子搁在案几上。
她吃着果子逗着促织,忽然一叹:“不知这促织黎慕白可曾玩过?我历尽千辛万苦来了这西洲,可惜她又不在了。我记得她探的第一宗案子,是虞洲诅咒案——”
“姝儿!”赵曦澄瞪她一眼,“吃东西就好好吃东西,哪有这么多话的!”
黎慕白心泛愧疚,见赵姝儿不满地撅起了嘴,便道:“我记得当时王大人也为那案子出了不少力,不如就由王大人来为郡主细细说一说这案子,可好?”
王赟刚洗净手过来,见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苦笑一声,无奈点头道:“好罢!”
三两枝杏,杏叶滴翠,杏子半黄,沉甸甸几要垂到案上。
王赟坐好,伸手拨弄了一下,目光缓缓踅过黎慕白,却见她只顾着低头吃茶。
一院月色朦胧。
她的眸子藏在月色后,亦朦朦胧胧的。
未十分熟的杏子,表层绒毛尚硬,尖刺般刮擦着他的掌心。
满树杏花早已是散在了无情的流光中。
虬曲粗糙的枝干上,光阴刻下一段杏雨春浓,硌得记忆生疼,也磨得记忆生辉。
那年,父亲带着母亲与他,奉旨去虞洲巡查。
他从未出过京都。陌生的旅途,满是他不曾有过的新鲜。
云天无涯,山水明媚,林壑生风,候鸟集结。从冰雪消融到草木萌绿,倏忽便是姹紫嫣红的烂漫、鸢翔鱼跃的蓬勃。
长空下,万物发荣滋长。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春,原来是这般伊始的。
也就是在那个草长莺飞、露红烟绿的春,他认识了她,一个眉眼鲜亮的小娘子。
犹记那年的虞洲,杏花一树一树地尽数绽开,开得满城都飘满了杏花。
她说诗云“杏花疏雨”,他却道应是“杏花密雨”才对,使得他至今再也未见过那般繁盛的杏花。
他们在杏花雨里一同听过的流莺,亦是他听过的最悦耳的莺啼。
前尘影事如烟,抖落一地绮丽旧梦。
花褪残红,流莺已不知飞去了何处,任由满树杏花旋开旋落旋成空,徒留满树杏子半青半黄半含酸。
王赟拂了拂杏枝,给自己重又倒了一盏茶。
“其实,那案子我并未参与多少,出力最多的是黎叔叔的女儿黎慕白!”
他的声音散落在月华里,迢递又明晰,飘缈又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