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他们下狠手的那几个泼皮,与她前不久断的拐卖婴孩案的拐子,有过暗地里的牵扯。
案子了结后,她担忧那几个泼皮此次拐卖不成,将会择机再次动手,因而一直想把他们送进狱中,但苦于久久拿捏不到他们触犯律法的证据。
那次打人事件后,几个泼皮即刻逃出了西洲。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泼皮们在西洲的同伴,终是安分了下来。
比及江豫的伤养好,已是荼蘼花尽、绿荷半展、菡萏初发。
一日,他心血来潮,说要送她一件独一无二的及笄礼。
起于青蘋之末的风,刮过她不着一丝饰物的手腕,把她的心也一并刮空了。
她掐着掌心,仰首,却见苍穹里的那抹脆蓝在淡去,多了一丝凄迷的意味。
“江豫,你赠我的及笄礼,那玉莲手钏,我把它弄丢了。”
“原来是弄丢了。”江豫默然少顷,“阿慕,你及笄那日,我身体不适,托母亲把礼物转交于你后,就昏沉沉睡了。”
她立时被术法定住了般——那场大火之后,在京中初见他,她便想询问他此事,却始终没有勇气提及。
她艰难地侧首,望他一眼。
他仍旧眺着西天边。风似乎将他面上的表情拂了干净,素日里流转于他眉目间的疏朗,则成了晦涩的黝暗。
鸟喧渐歇,他的声音突兀得有如六月飞雪——
“待得我醒来,已是七日后了。”
“初时,我不知你家遭了大火,父亲母亲一味让我继续卧床养病。我是偶然从我的一个小厮与他人闲聊中,才得知此事。”
原来,她在西洲躲躲藏藏的那段日子,那段暗无天光的日子,她始终未见到他,是这般缘故。
她在承烟山中醒来时,恰值事发当日的夜半。风呼啸,虫呜咽,天黢黑,巨大的恐惧如无边的夜,啮噬着她,鲸吞着她。
那一刹,凭着常年断案累积的经验,她敏锐地觉察出家中生了大事。
果不其然,一场大火,把她炼成了一条孤魂野鬼。
“我去问父亲母亲。他们说担忧我知道此事后,急火攻心,怕我病上加病,因而才瞒着我的。”
“我跑去你家,你家已被封住,唯有官府之人才能进。我一急,立即赶去义庄。”
晚风横扫千峰万壑,奔腾砰湃如惊涛拍岸,又鏦鏦铮铮似金铁皆鸣。
夜幕拖拖沓沓爬上,一点一点蚕食着天边残云,和他们。
她用尽全身气力掐着掌心,像是要把连了十指的一颗心掐断,僵着嗓子转过身问他:“为何你会如此肯定,那具尸首不是我?”
“阿慕,你我几乎一块长大,我自是认得你的。”
“大火里那具代替我的尸首,是谁?”
“那具尸首面目尽毁,我辨认不出。但我坚信,那定不是你!”
她沉吟半晌,终是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左嘉的人?”
“左嘉?若是左府里那个进京赶考的左嘉,最近我听父亲提起过,说是有一个什么小倌,居然请动了大理寺卿,替他给在京中的左嘉递消息。”
“是有这么回事。”她凝视着他,继续再次问道,“你认不认识左嘉?”
“不认识。”江豫回身望住她,“是不是此人与你家走水有干系?”
她别开脸,低声道:“是大理寺卿王大人请我帮着打探一下。”
“王大人?阿慕,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这么称呼他的。”
“那都是旧事了。”她苦笑道,“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的。”
“阿慕!”江豫定定看她,“这些都会过去的。”
“是。”她颔首,停一停问道,“那你上京一事,姨父姨母可有为难于你?”
“我归家后便被责罚了,还被禁了足,直至前些日父亲解了禁令,我才跑去驿馆寻你的。”
“嗯!”她咬了咬牙,掌心早被掐得不知疼,“那你可曾问了姨母,小萍家乡在何处?”
“问了,母亲说记不太清楚。”江豫幽幽叹了口气,“小萍曾服侍我一场,我会再打听的。”
“嗯!”她顿了顿,“后来,你有没有去过通往承烟寺的那条小径?”
“去过。去过多次。只是,不再有你同行了。”
她哑然一霎,换过话题:“今日姨父带你来承烟寺是为祈福?为的可是你的亲事?”
“不!父亲他今日来,是为听善照法师讲佛法,我陪他一道。”
她诧异道:“我记得,姨父他素来就不太喜欢参禅悟道这些的。”
“许是父亲年岁见长,性子便也转了罢。”江豫停顿须臾,又道,“阿慕,今日那善照法师给我讲了两则佛门故事——”
风鼓起他的袖摆,她看到他的手攥成了拳。
“一则是割肉喂鹰,一则是舍身饲虎。”
他的嗓音如烟,被风拂得缱绻。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感,于她心头油然漫开。
她迎上他的视线,但见他面上蒙着最末一抹霞光,温柔的,和暖的,旋踵即逝。
一时,两人似乎再也寻不出话来,又似乎仍有千言万语,隔着一天暮色相对。
日暮苍山远,风卷云散,红尘又乱,纷纷扰扰间,天涯路望断。
望断,“铛”声忽起,深山古刹的钟磬之音穿透时与空,翛然,空灵,惊得刚栖下的鸟无奈嘈杂一阵。
“阿慕!”他深深睇住她,一对瞳仁似把这将尽的天光全蕴蓄了,亮得夺目,迫得四围翠微一下黯然失色,亦迫得她只瞩目于他。
他忽然伸手一指,问道:“你知道那颗星子叫什么吗?”
她不解他骤然说这话是何意,不由顺着他的指向眺去。
远峰贴着天际,成了模糊的薄薄的剪纸。
月未出,一颗星子已挂山头,光华炫炫。
她摇首。
“那是长庚星。”他放慢语速,“常言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世人便以为长庚星与启明星,是两颗不同的星辰。”
收回手时,他的手背恰恰擦过她飘忽不定的袖摆。
他一顿,半晌方继续道:“其实,这长庚星与启明星,实为同一星辰,仅仅在不同时辰出现而已。”
看到她掐在掌心的手指在慢慢松开,又见她朝自己望来,他方才将视线从她身上徐徐剥离,道:“天已昏,他还在前方等着你。”
言罢,他便去示意杜轩来送她。
暮景深处,夜色如墨汁入水,递嬗化开,亦递嬗化去了他眼中的她。
他猛地阖紧了眼。
撞昏击晓,警于沉冥。
钟磬的余音犹自渺渺,无着落般跌宕于一山起起伏伏的岚烟中,反反复复,不甘又无奈,苍凉,寂寥,旷古幽远,蚀心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