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露晨流,晓色在云边。
风卷起细碎的光,翻过沉沉遥夜,把熹微迢迢吹来。
许是天将至秋之故,赵曦澄觉得今日不似昨日那般炎热了。
他同王赟用罢早膳,正擘画着接下来的诸般事宜,便见黎慕白携着赵姝儿从游廊上转来。
夹廊翠影扶疏,朝晖沾染几许绿,拂得她们满身葱茏。
她二人俱是着竹青的衫子,望去,仿佛自翠影丛中摇出来的澹澹碧流,一种别样的清幽恬适。
晨风轻轻鼓荡起她们的衣袂,曳出一点蓬勃之意。
赵曦澄与王赟略略一怔,起身刚出屋子,赵姝儿已经三步作两奔了过来。
“四哥,王寺卿,早安!”赵姝儿的声音扑棱棱的,如鸟儿振翅欲飞。
赵曦澄看到赵姝儿跳脱如常,只是双目微有浮肿,压在他心头的阴翳顿稍稍松了松。
他随即再次睇向长廊。
停僮树荫里,但见曦光经层层滗漏后,化作千丝万缕,霭霭如春烟,兜头兜脸笼向她。
她穿行其间,依稀犹是闺中小女儿模样,仿佛尚未遭受任何波折,逍遥自在,怡然自若,不知愁为何物。
可他知道,翻覆之间,她已然历过一个起承转合了。
她愈走愈近,落在衣衫上的春烟愈来愈薄,渐渐添了几分“月挂霜林寒欲坠”的沉敛。
他心中,亦渐渐挂起了霜。
赵姝儿踅回去,把黎慕白拉到赵曦澄跟前,道:“四哥,我今日随白黎去承烟寺,你与王寺卿尽管忙自己的事便好。”
赵曦澄斟酌了下言辞,难得以商量口吻与赵姝儿说道:“姝儿,可否改日再去?”
一壁示意王赟支走赵姝儿。
王赟作势朝赵姝儿揖了一礼,温言道:“姝儿,你来得正好,有一个关于尸首检验上的疑点,我百思不得其解,须得向你讨教讨教。”
“这——”赵姝儿瞧瞧黎慕白,又瞅瞅王赟,举棋不定。
黎慕白见状,心一沉,亦轻轻搡了搡赵姝儿:“姝儿,你先等等我,我想起有一件事需要禀告殿下。”
“好!”赵姝儿一口应下,又凑近赵曦澄,压低嗓音嘱咐,“四哥,打今个儿起,不许欺负白黎,不许再打人家手板!”
语毕,她快步跑开了。王赟向赵曦澄告退,忙跟上。
赵曦澄不解赵姝儿突如其来的嘱咐,睃了一眼黎慕白。
黎慕白亦往他睇来,问道:“殿下,是不是邢三业已招供?”
“嗯。”赵曦澄摁下心中困惑,看着她亦微肿的眼,停一停,方继续道,“王赟已查实,邢三是拐子无疑,拐人之余,还常行坑人蒙人之事。”
黎慕白点点下颌,眺向渐渐融于翠荫里的赵姝儿,慢慢攥紧了拳头。
尽管邢三所干的勾当,与她的推测相差无几,但在得以证实后,她仍感到后怕、愤怒、悲酸。
那些拐子的伎俩,她甚是清楚。对于被拐之人,无论屈从与否,他们皆先折磨一番;若是有反抗者,他们搓弄起人的法子尤为残酷。
她难以想象赵姝儿是如何逃脱出来的。
“何时处置他?”她恨恨问道。
“目下——王赟的手下正在马不停蹄地查实证据。”
“为何?”她不解,“律法云,略卖人为奴婢者,磔刑处之。邢三都招供了——”
“邢三所招供的,与这些不相干。”赵曦澄望住她,“你家失火之事,或许另有内情。”
他领她进了屋子,把书案上几张纸递给她。
她心突突一沉,接过,坐下垂首细看。
纸上字迹,她识得,出自王赟之手。
邢三招供之事,与一只玉莲手钏相关。
他称裘业曾托他转卖一只玉莲手钏。
而他为多卖些银钱,将手钏作了拆解,把两颗玉莲卖与左府的长房长子左嘉,所得之钱给了裘业。
而用来串玉莲的金线,他则拿它换了银票随身携带。
在王赟的步步威逼之下,裘业不得不和盘托出,道那只玉莲手钏,是他在前西洲节度使黎光府中拾来的。
当日,黎府走水后,裘业与其他捕快随上峰前去踏勘现场。
玉莲手钏,是裘业在黎府后花园的池畔拾到的。
拾到后,那裘业估摸着这手钏价值不菲,便昧了下来。
她倏地一颤,不由把纸捏紧,指节尖锐凸起。
窗外的风夹着嘶哑的蝉鸣,刮得她手里的纸瑟缩不止。
那一日,命运给了她出其不意的一刀,把她看似平坦的人生劈成了断崖绝壁。
自此,她顿悟到,沧海桑田,未必非得历经千载万年。
弹指高岸成谷,刹那深谷为陵。
只一个转身,江山于她,面目全非。
犹记变故发生前,当真是个风轻云净、丽日和煦的好天。
那一日,她起了个大早,母亲亲自给她梳了个朝云近香髻,阖府上下热闹喧阗,宾客甚多。
江姨母更是一大早,便过来帮衬着。
那支她及笄用的碧玉莲花双合长簪,即为江姨母所赠。
“瞧,多漂亮的人儿!”
江姨母笑吟吟给她插戴好簪子,又转头对白氏笑道:“如今她也长大了,懂事了,你呀,就把那些放不下的心都放一放,歇歇儿。前次,她还在我跟前提起,要亲自做糕饼给你们吃。”
母亲牵袖拭了下眼角,看着她笑道:“这孩子,怕就只是说说罢了。”
她则讪讪地低下了头。
那次,不过是她在江家吃完一碟子莲花饼,随口一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