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儿是照昨日模样,依旧作大理寺仵作的装扮,进公堂倒无妨。可许佩娘,该如何安置呢?
正顾虑重重之际,府衙前又驶来一辆富丽饬舆。黎慕白扭头一看,即刻攥紧了拳头,指尖拼命抵着掌心。
那马车她认得,是转运使江家的。
而打车上下来的人,着一袭纯白的潞绸圆领袍,只领口与襟边绣了芳绿的波浪纹,像是从茫茫大雪里挣扎出来的——一抹初春的颜色。
江豫亦看到了她们,目光在黎慕白半垂的眸子里深深打个旋儿,随即走了过来。
赵姝儿早对江豫的印象大有改观,热络问道:“江公子,你也是来衙门旁听白黎解案的吗?”
江豫状似不经意又望了黎慕白一眼,朝赵姝儿拱了拱手道:“在下本在家里参研佛法,是家父突然派人命在下过来的,在下委实不知——”
“佛法?”赵姝儿打断江豫的话,口气老气横秋的,“真真人不可貌相,江公子年纪轻轻的,便能耐得住性子打坐参悟,委实不同凡响啊!”
黎慕白心下愕然,不由抬眸睇向江豫。
恢宏的阳光打他身后庞然倾来,将他的影子斜了大半在她身上,像一个脆弱又坚定的拥抱。
以前,她从未见他对佛法有兴趣,即便去承烟寺,也多为游玩。
那日在承烟山山脚处,他的一言一语再次回响耳畔。
她猛地盯住江豫的眸底,心紧紧蜷缩起来。
刺人的太阳被他所遮挡,她清晰地看到,他的双眸是从未有过的清幽湛澈,如同梦中那般满当当刻着她的影,而疏朗的眉宇却笼着凛凛的孤绝。
“前些日子,在下随家父去往承烟寺,听了善照法师讲的两则佛门故事,感触颇深。是以,在下便尝试着看能否参透其间的玄机。”
江豫停了一停,牢牢望住黎慕白:“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宁为陌上尘,重归天与地。”
他又对赵姝儿拱手道:“家父尚在里面候着,请容在下先行一步!”
言罢向公堂迈去,步履坚定。
他经过她时,衣摆撩起一阵风。黎慕白只觉有一个盛大的春簌簌擦身而去,卷着临终的严寒,以致万径人踪灭、千山鸟飞绝。
旋即,那衙役跟在王赟另一名随从的后面,一道来到她们跟前,转达大理寺卿之意,即她们三人皆可进入衙门。
江豫业已踏过了公堂的大门。一股铁锈味冲上黎慕白的喉头,迫使她不得不伸手抵住了胸口。
赵姝儿见黎慕白面色似金纸,忙悄声问道:“白黎——”
黎慕白摆手打断:“无妨,是天太热了。”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请许佩娘先去车厢里等一等。奈何许佩娘念叨着兄长许庄辉家的案子,定要去旁观她是如何断案的。
因赵姝儿虽贵为郡主,目前却是以大理寺仵作的身份来这府衙的。若去公堂,必得要向府衙的那些官员行礼。
是以,王赟的随从将赵姝儿往府衙的角门引去。黎慕白见许佩娘坚持,便让她随赵姝儿走角门。
公堂之上,知州裴文栋坐在主审之位,通判汪致远立于一旁。堂边坐着凉王赵曦澄、大理寺卿王赟、转运使江达安、节度使罗望霆。
江豫则站在江达安身后,低垂着眼。
这怕是西洲近年来最为隆重的一次审案了。
黑衣刺客跪于公堂下首,黑色面巾已被除去,发髻散开,一部分头发胡乱地贴在脸孔上,形容几分可怖,肩背却依旧挺着。
与黑衣刺客一同跪着的还有那名捕快裘业、拐子邢三、两名更夫、青莲巷布店的一名小伙计、西洲府衙的仵作曹用,几个听风街竹影楼的小倌与龟公亦跪在一处。
他们埋着头,或惊惧或委顿或惶惑。尤是邢三与裘业,与前几日相较,已判若两人,整个身子蜷着,人都快贴在了地上,瑟缩不止。
黎慕白一见这阵仗,心道幸亏未将赵姝儿直接带到公堂来,已然明白接下来要断的案子。
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死死罩住,不容她挣脱丝毫。
她僵硬地行完礼后,抬首间不由自主朝堂边望去。
江豫始终低眉敛目,宛若摒弃了世间所有情感的玉石雕像。
赵曦澄睇着她,正声道:“白黎,你曾在紫宸殿上受圣命,解开了和亲公主的大案。今日,王寺卿向本王请求,望你助大理寺断一断近日青莲巷发生的案子,以及前西洲节度使黎光一家失火的案子。”
王赟站起来,心疼地看她一眼,向赵曦澄致谢后再转身对她道:“白黎姑娘,今日有劳你了!”说着,郑重一揖。
黎慕白木木地还礼,连道“惭愧”之语。
关于她在紫宸殿上断和亲大案一事,裴文栋等都只有过耳闻。如今见凉王殿下与大理寺卿都做如是说,兼之这大理寺卿还施礼致谢,个个登时不敢再抱有小觑之心。
况且,这黑衣刺客昨日是直冲凉王殿下而去的。现由凉王殿下的婢女来断这案子,既可避免府衙自行断案时失了偏颇,又不用顾虑能否审出案子的真相,当真是适合不过了。
是故,堂中无一人反对,都静静看她将要如何断案。
她再次朝各位大人施了一礼,转身面朝几位嫌疑人站定。
听闻衙门有案子审,且还是青莲巷的那宗“女鬼”杀人案,公堂的门首,已陆续有百姓赶来围观,喧喧嚷嚷的,竟烘托得这蓦然静下来的公堂,倒暂时成了方外之地。
黎慕白望着门外,如同望着在彼岸的另一个世界。
天无一丝的云彩,干干净净的青,是千窑烧破后希求永久留在一尊瓷器上的颜色。
日月更迭,光阴轮转,人事变幻,唯这苍穹,已不知历经过多少风雨,可但凡太阳一出,便青如故。
她沉了沉眼皮,好似要将那天青之色敛下一抹来。
片刻的岑寂里,赵曦澄清润淡漠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今日这公堂之上,是我府中的人在断案。凡是涉及案子之事,均由本王来担待。”
州府官吏听他如此说,再度舒了口气。
罗望霆颇觉意外,稍稍侧首,只见赵曦澄神情严肃全无说笑之意,心下由不得暗暗纳罕。
黎慕白松开业已攥得僵硬的手指,徐徐调换身子,向赵曦澄行礼道:“是,殿下!”
尔后,她略略看过王赟随从捧上的证物、尸格、案卷等,把视线落定在一颗玉莲上,艰难开言道:“要解开近日那宗‘女鬼’杀人案的谜团,便不得不先提一起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