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明燊丢了球,六个人纷纷望向他。
他可能没意识到这句话夹在讨论中显得有多突兀,而语气又过于正经,哪里像是在商量,根本是宣告。
整片沙滩球场的氛围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你说换就换?”庄明燊语气不善,低声嗤道,“真把自己当少爷了。”
林砚周找到逻辑漏洞,一招制敌:“那你也无权说不换。”
庄明燊几步跨到球网边,扯下:“空谈有什么意思,有本事比一场,凭输赢说话。”
林砚周不紧不慢地起身,依旧是那副气死人的表情:“凭什么。”
两位争得上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个抉择的主角另有其人,但许盛言显然加入不了这场战斗,他一颗心,从方才就震荡错乱,无法平复了。
林砚周说话直顺,他向来是知道的。
但有的话,听到别人耳中,就变了意味,即便林砚周本人大概只是不服气自己方才在对面杀他毫不留情,而要化敌为友的简单想法,许盛言却深知,自己心底又泛出了何种情绪。
他下意识抗拒那些感情的生长,像揠苗助长的反面,每一个都摁进泥里,将其捂杀。
在观望月亮的同时,被一时蛊惑是很正常的。
但丧失理智,联想不应该的,就是他的不对。
“我说二位。”许盛言刚想出手干涉这场闹剧,便被陈聿打断,他站到两人中间,“你们讲半天,不如先问问阿言想走想留?”
庄明燊争得面红耳赤,听这一番话,才如梦初醒地转头。
林砚周伸手,缓慢又优雅地做出一个“请”。
聪明如许盛言,是绝对不会在这种场合暴露自己的偏心,而让众人引猜测,也更不会得罪庄明燊,选择任何一方,最后将锅原封不动丢了回去:“我都可以,还是二位决定吧,或者让两位女士领队挑人也可以的。”
还成功拉入新的势力,让这把火烧得更乱了。
见庄林二人争论无果,谁也不愿屈居人下,陈聿干脆充当和平使者,挺身而出:“行了,除去队长,两边球手互换一波,万事大吉。”
虽然,他确实藏了些私心。
见女士们和许盛言都没意见,庄明燊即便有怨言也不好再说,再坚持,就要扫兴了。
许盛言换边站队,走到林砚周面前,率先和他打招呼:“林生。”
林砚周没有太多的私人感情,只公事公办地简单交代了几句,依旧是他站后。
随着对面一颗迅疾的蓝白球砸过来,许盛言根本没有太多思考空隙,迅速做出反应扣杀,热风呼啸而过,大战一触即发。
听令调遣是他练就多年的好本事,放在球场上,许盛言更是一位绝佳的执行者。
懂得揣测来自上位者的话,预测他下步指令和期待看到的画面,许盛言得心应手。
林砚周的每一个起跳,他能完美配合,每一个指令,他可以提前预判,就连林砚周对Betty的安排,他都能辅助对方拿到最佳得分。
赛程很快过半,双方比分咬紧。
有好几次,他都没听到林砚周的指令,好在Betty是一位十分灵活的球手,能够根据他动作即刻切换攻防,及时传球过网。
许盛言的打球思路和他这个人类似,温和下刀刀致命,每一个轻柔动作下的嘭响,都是高端障眼法,抓住对面放松警惕的时刻,果断出招,干脆制敌。
陈聿发出一个又高又远的球,排球过天际,在耀眼日照里划出道晶亮的弧线。
速度太快,几乎没给对手预判的机会。
全场目光跟随排球而动,日晕光辉下,一道身影高高跃起,背脊如弓弦,抬脚扬起的细沙,被海风吹成金粉簌簌飘散。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随着一声沉闷的顿响,许盛言在球场边缘将这颗球反杀回去。
哨响,两边比分打平。
他起身拍拍裤腿上的沙砾,后退时,突然踩到温热的骨感。
林砚周单手扶住他,温厉道:“注意。”
短暂的触摸,但在夏日运动后的汗水激发下,格外清晰,他甚至能感受到林砚周手掌中心那条长长的断掌纹,又深又粗,在他小臂烫出短暂印记。
许盛言迟疑了一秒,迅速移开脚,太阳更晒了,烤得他浑身都在烫:“抱歉,我没看见。”
很难得,林砚周居然笑了:“没关系。”
对面突然飞来一个排球,砸到两人脚边,陈聿揽着庄明燊,靠在球网旁:“那边的二位,你们还打不打?”
一旁的庄明燊脸色冷硬,若非被人拉着,他应该是不想站在这里的。
许盛言从原地飞速逃离,捡起球道:“来吧,我们换边。”
他光脚在沙子上留下一串足迹,深深浅浅,林砚周看着那双干净的脚底,不忍生出奇怪的想法,一个男人的脚,怎么能那么白?
他以前应该是摸过的。
但是太久了,那感觉,早已忘记了。
也不重要了。
两队位置交换,经过几小时的鏖战,双方多多少少都摸清了些对方的路数,于是这最后几轮,两边都显得浅尝辄止,谁也没办法一招制敌,谁也不想完全放过对方。
太阳渐渐偏移,离海岸线越来越近,阳光穿过许盛言汗湿的T恤,将他腰线勾勒一览无余。
大概是他的错觉,他发现林砚周的指挥次数越来越少,几乎都是他和Betty两人在打配合,可前后位配合却并无纰漏,那些没能被他们接到的球,都被后方并数接下,林砚周是个霸道又强悍的守卫者。
但出于关心,许盛言还是在走位的某个间隙,委婉提醒道:“林生,这轮位置还是照旧吗?”
林砚周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许盛言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何问题,他确定表达已经十分含蓄了。
“随意。”林砚周的回答更加古怪,随意,想赢的话,哪里能用随意的打法呢?
但许盛言还是哦了一声。
热风裹着排球呼啸而过,沙滩边嘭嘭声此起彼伏,林砚周的目光停留在前面绷起的肌肉手臂上,又接下一球。
他的心底突然产生很深的疑惑——他竟然觉得是自己忘记指挥?
好意的放权,被人无端当成了擅离职守。
林砚周不喜欢假装,假装听话,假装乖巧,假装很喜欢,假装无所谓,假装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承受,但许盛言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要做,那就绝对服从,做不到,那就不要故作姿态。
但许盛言总是口头答应,又行为忤逆。
于是相识多年,林砚周都没能完全了解许盛言此人。他会为了对方的行为意图,而完全摒弃自我,摒弃个人想法,只要旁人施加行为约束,他会立刻将自己套入其中,只为让对方感到满意。
迎合,已变成他血液里的本能。
林砚周不理解。
不理解一个人,为了他人之见,做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