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两只相依相偎的野兽。
尤其是张苗苗,自小没接触过任何教育,不懂荣耻,不知是非,对法律规定的理解都是简单的“让做”和“不能做,会被关”。
她更不会养孩子,只知道将食物,衣服两样东西给够,就连上学,也是张康看到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孩白天都不在,问了之后,回家又打又闹,才让张苗苗想办法再多挣些钱,供他上学。
他把张苗苗当妈,本能地索取。
然而一个不识字,听不见说不出,连手语都比划不清楚的女人,能做些什么工作?
张康还小的时候,到厂子里的流水线上做些活,捡捡垃圾,卖卖废品,到工地的男人之间卖。
张苗苗的认知里没有“申冤”这个选项,被骗了,她只会长记性,被骚扰,她只觉得没给钱,用凶狠的眼神“观察”对方一段时间,把人盯得毛骨悚然,明面上暗地里不知骂了她多少句,只有被打骂的时候,她才懂得“反抗”,反抗的方式也很原始,打架,打掺杂着野兽般的撕咬,抓挠的架。
所有见过张苗苗的人都对她的野性印象深刻。
等到张康大些了,上了学,懂事了,才领着张苗苗拿着他们攒的钱,到山外面,办残疾证,领社会补贴,助听器,让残联帮张苗苗找了个物流上的工作,教给她“社会的规则”,自己也在休息日出去打工,两人才过了一段好日子。
然而再华丽的建筑,也存在着发霉落灰的地方。
即便身边都是“同类”,即便她已懂得“有困难就说”,即便她已经有了可以告状的地方,还是有人骗她,骚扰她。
甚至是她的那些“同类”。
用着暗戳戳的,张苗苗过了很久才发现的方式。
她不在意。
拿的钱比从前多多了。
在张苗苗工作的地方,还有个人,叫蒋熙,这个人也是语前聋,可他戴助听器戴得久,会说话,虽然语气生硬,语调也奇怪,但手语打得流畅,唇语也很擅长。
第一次说上话,是蒋熙“救”了又一次因为被骚扰而和人打起来的张苗苗,一个不擅长打架的男人,挨了一顿胖揍,转过头对另一个打赢了的女人说,他觉得聋哑人也能见义勇为,也能乐于助人,他觉得聋哑人不比健全人差。
张苗苗不理解他的那些想法,就觉得这个人跟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蛮新鲜,她不懂这个“同类”为什么执着于用费劲的嘴来说话,但她因此慢慢学会了一点正确的手语,甚至发出了声音。
日子久了,物流上的人便开始对着她和蒋熙笑,或是指着她对蒋熙说些听不懂的话。
张苗苗用手语问蒋熙:你要跟我生个聋子吗?
蒋熙连连摆手:“你别听他们……”他话没说完,突然转了口径:“我们不一定生聋子。”
张苗苗又问了一遍:你要跟我生聋子吗?
蒋熙这才意识到,张苗苗的表达方式和别人不同的。
蒋熙拿出了自己攒了很久的钱。
有零有整,装在一个铁盒子里。
蒋熙点了点,七千三百零八块。
不够的。
蒋熙去找残联的人,问他们有没有别的活给自己做,再苦再累也没关系。
残联的人耐心地跟他解释,没有,也不合规定。
等他走了,还在他背后说他语气不好。
专管聋哑人的那人跟她解释,说聋哑人的世界里没有语气这个说法,她也不满意。
她工作也辛苦,压力也那么大,哪有心思同情别人,给自己找麻烦?
蒋熙跑了好几次,笑着给残联的人递烟,做跑腿,排好久的队买饭。
最后是一个面生的人,加了他一个联系方式。
晚上,开大车,送货,一次五百,具体时间听联系。
蒋熙直接就点头了。
送了两次货以后,蒋熙的车被交警拦下,蒋熙还没反应过来,跟他一起的那个人直接开门,下了车就跑。
蒋熙没跑,可跑了的那人转身,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
虽然是个聋哑人,但会说话,也能比划。
一队穿着制服,身上不知带了多少武器的特警眨眼间出现,蒋熙意识模糊之际,攥紧了兜里的一枚金戒指。
订婚要五金,他刚攒了三件。
这戒指最后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总之在张苗苗眼里,蒋熙只是莫名其妙消失了。
她只知道蒋熙在消失前总是去残联。
可能是想找别的工作。
现在消失了,应该是找到了。
在狼群里,一头狼消失了,别的狼是不会去找的。
张苗苗也没有去找。
然而有一天开始,张康也变得鬼鬼祟祟了起来。
他对张苗苗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也知道自己曾经即将有个姐夫,却莫名其妙地消失。
他最开始去残联找人,只是想质问蒋熙,是不是看不上张苗苗了。
张苗苗最气人了,什么也不懂,给她讲东西,吵架,不想听了,直接把眼一闭,他掰她眼皮顾不上打手语,打手语顾不上掰眼皮。
烦都烦死了。
这样野性十足的女人,很难被人看得上。
可张苗苗养了他十六年。
是他妈,是他姐。
张康聪明,他太聪明了。
一个脑瘫,还是个结巴,怎么会那么聪明呢?
聪明也就算了,还想着管闲事。
受了点教育,就当这世上正义一定能压倒邪恶了,就把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些污糟都忘了。
让人只好找辆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撞了。
一了百了。
张苗苗下班的路上,看到路上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人,身下还流了一摊血。
她走过去,本没想管,可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蒋熙说过的“乐于助人”,于是便走过去,掀了人一把,那人翻过身,脸上干干净净,是那个她一把拉扯大的崽子。
张苗苗一下就站起来了,她想把张康扶起来,却拉不动,摇也摇不醒。
她打残联说的120,可她说不出话,只会啊啊地叫,还敲手机,120听不懂。
张苗苗丢了老人机,跑到周围去哐哐砸门,有的门没人住,有人住的早睡了,听见这么着跟雷响似的敲门,竟也不出来看,只在屋里骂。
“有病啊!死X的玩意儿!敲你X呢敲!”
张苗苗听得见,可她听不懂,只等着,等一会看没人开门,就砸下一个。
她砸了十家,终于有人开了。
张苗苗抬手就比划。
看不懂啊。
平常哪有人看得懂手语啊?
张苗苗使足了劲,也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吼叫,大半夜的,难听又恐怖。
那人骂了句神经病,转身又把门关了。
张苗苗跑了三公里,找到派出所,才终于有个警察跟着她去看看。
人早凉了。
就在张苗苗求救的这一个小时里。
警察反反复复地跟她解释,她才听懂什么是死了,什么是救不活了,什么是耽误了……
张苗苗挣的钱变多了,也能跟人说话了,看上去好像越来越能融入这个社会了。
那些麻烦的事情依然在,欺骗,骚扰,挤兑,欺压,冷漠。
但张苗苗不害怕,也不烦心。
她见惯了。
唯一有那么点不圆满的,好像就是曾经那个教她手语和唇语的人没了,好端端养了十来年的崽子也没了。
但这都不影响张苗苗活着。
她就像根被野火烧过一遍的草根残茬,在她的人生里,来过漫长而深重的劫难,也来过想要好好养着她的两个人。
可她一无所知。
她只会活。
迎着春风,向着太阳,即便被烧过一次又一次,也满心满眼地都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