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摆脱大山的欲望在今天解开腿上的绳子时格外强烈。
可怎么才能摆脱大山。
他跟大山唯一的联系,是张苗苗。
正好周末,张康带着一身的伤回了家,翻出了他和张苗苗攒钱的铁盒子,那是他下一年的学费。
他坐在地上,抱着盒子,静静地等着张苗苗回家。
他今天要做一件事。
他要让张苗苗到外面去。
到了傍晚,隔壁的饭菜香飘进屋里的时候,外门也响了。
张苗苗回来了。
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脖子上隐隐约约的痕迹,让人一眼就知道她刚做了什么。
以往他们都是谁先到家谁做饭,张康出去上学后,只要回家,也会做饭,今天张康回来,但没做饭,张苗苗也没问他为什么不做,看见他也没觉得惊喜和想念,只将手里皱皱巴巴的两百块零钱扔进铁盒后,就往厨房走。
张康定定地看着那两百块钱。
他从上了初中开始,就不再让张苗苗去工地了。
张苗苗不明白为什么,她只知道这是个赚快钱的法子,不明白张康说的什么女性不是商品,什么会助长犯罪,一个字也不懂。不过张康闹得厉害,去一次回来就要吵架,张苗苗嫌吵架烦,便也不总去,只等哪次缺钱了,再去。
她不知道,这样挣来的钱,张康拿着上学都觉得恶心。
他能听见她听不见的讥讽,能读懂她读不懂的歧视。
但今天张康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反正等到了外面,张苗苗自然就不会再做了,那里有警察,这样的违法行为,会有警察管的。
张康将那两百块钱捡起来,忍着恶心,展平了,和其他的钱放在一起,叠好了收起来。
张苗苗要在市里住,少不了用钱。
哪怕有残联,也不知道能帮到哪一步,又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张苗苗愿不愿意。
他们两个习惯了靠自己。
张苗苗做好了饭,将饭菜端进屋。
张康吃了很多,也让张苗苗吃了很多。
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要走到镇上,再坐大巴,到市里。
吃完了饭,张康便把要去睡觉的张苗苗拉到桌边,边说边给她比划。
“你,你和我,和我一起,到,到市里头去。”
张苗苗不懂,大半夜的到市里去干什么?
“我们,我们不回来了。”
不回来住哪?
“外,外头,市里。”
我又不上学,为什么要到市里去?
张康很烦。
每次跟张苗苗解释什么,都解释不通,解释多了张苗苗还懒得听,然后一意孤行地做她想做的。
可她偏偏老喜欢问为什么。
“你,你不,不用管,跟我,跟我出,出去,出去就是咯!”张康的语气已经有点急了,可越急他越结巴。
想到因为这结巴经历的一切,想到和大山纠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炼狱,想到张苗苗有可能不愿意跟他出去。
张苗苗不愿意跟他出去的话,他该怎么办?
张康急得胸膛起伏,可他看着张苗苗,第一次想到了和张苗苗分开这个可能。
他有资助,也能养活自己。
张苗苗也能。
或许他该摆脱的不是大山,是张苗苗。
他不是抛弃张苗苗,等他混好了,他会回来的,他会把张苗苗接走,会对张苗苗好,会养着张苗苗。
而且张苗苗什么都不懂,让她到市里,也许反而是累赘。
张康缓了几口气,抬起手,想着“你要是不走,我这几年就先不回来了”这句话该怎么比划。
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隔壁一个人病死在家的阿婶。
他知道张苗苗明明什么都不懂,不懂亲情,不懂责任,她养张康也不是为了什么,是刚好捡到了,就养着,模仿村里其他人,和别的人生活在一个屋里。
即便张康真的抛弃了她,张苗苗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想走就走呗。
可张康闭了闭眼,跟张苗苗比划:“市里,能,能过的比,比现在好。”
他看到了,他的同班同学的衣服文具,看到了火车飞机,看到了高楼大厦。
一看就比山里好。
那么好的地方,张苗苗一定会过的比现在好。
张苗苗没觉得现在过得不好。
但她看了看张康的脸色,憔悴,茫然,空洞,像是少了根支撑的东西,随时随地都能倒下。
她摸了摸张康的脸,像是野兽舔舐小兽的伤口那样。
这一刻,张康明白了,他彻底该摆脱的是什么。
张苗苗不是造就他境遇的根源,不是他和大山唯一的联系,也不是他改变困境的出口。
但他要带张苗苗走的心更坚定了。
那根栓住他的绳子,被他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可他也才刚刚接触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多亟待解决的麻烦,还要带一个又聋又哑,完全不懂社会规则的拖油瓶。
张康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来,嘴皮都在颤,说到底,他也不过才十六七,就要承担起两个人的命运:“张,张苗,我,我不想,不想你,你再,再在这里待,待喽,你,你跟我走,走吧。”
不管有多难,他们总能活下去,活得好好的。
他会出人头地,也会让张苗苗过得好。
未来一定会和现在再也不一样。
一定。
张苗苗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一贯像野兽,湿漉漉的,清澈无辜,时而又如捕猎般凶狠。
张苗苗看着看着,摸去了张康眼角的那滴泪,放到嘴里。
这是她在山里渴极了的时候留下的习惯,看到水就往嘴里抹。
咸的。
张康眼里能流咸的水。
张苗苗不懂张康的情绪,想法,张康说的再多,对她而言也不过就是一件事情,一件要出去的事情。
和张康从前说的“今晚不想吃别人剩下的盒饭”“我想上学”没有什么不同。
她只是喜欢问。
喜欢和张康交流。
张康从前没几句就会不耐烦,就会和她吵,手语比划得要起飞,说两三个字都结结巴巴。
她有时候觉得有意思,有时候觉得太快了乱糟糟的看不懂,就烦,闭上眼。
今天看见张康急了居然还会流咸水,更有意思了。
想让她出去,那就出去吧。
张苗苗比划完,就往自己屋里走:我要睡了。
张康却没让她走,他第一次抱住了张苗苗,抱得很紧,他用力地咬着张苗苗肩上的衣服,直到将那层布料濡湿,才压下更多的眼泪,在张苗苗耳边说:“张,张苗,我,我会,我会让,让你过得好。”
像是承诺,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念想。
人生来就会拥抱,第一次抱的大概率是亲人,那是本能。
张苗苗什么都没听见,但她抬起手,回拥住了张康。
导演喊了NG,欧阳却还是久久没能放开手,余温以为他情绪还没出来,便站着任抱,结果欧阳嘶哑的声音旋即响起:“余老师,抱太紧了,手僵了,帮帮我。”
收音还没关,导演组那边传来一阵笑声。
余温也笑了,按照欧阳的意思,一点一点松开了对方的手臂。
做完这一切后,余温不经意抬头,对上了欧阳垂下的眼神。
还是和这段戏里张康一样的,锁定着张苗苗的一种眼神。
从此张康拿张苗苗当人生的方向,当他的脊骨。
目光所及之处,张苗苗是唯一的尽头。
这就是体验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