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秋想,他当真是周铁生?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像被福尔马林泡过的软骨头,当真是脱胎换髓,判若两人。
“抬起头来看我。”她讲,“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吃饭,”男人诚实地答,“外面饥荒闹得凶,我只想活。”
“没别的了?”她不甘心。
“没别的了。”
男人的眼睛一览无余。里面像是被掏空了,又很丰盛的样子,装满了馍。
“你怎么不去死?”
沈素秋满是厌憎地剜了他一眼。
“太太多饿我两顿,我就死了。”
周铁生懦懦地答,底气发虚,的确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死远点吧。”沈素秋捂了捂鼻,“你身上净是牛粪味,闻着真恶心。”
周铁生后退两步,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你怎么会这样?”女人愤怒不已,“现在的你,像滩扶不起来的烂泥,比三年前更让我讨厌。”
“那我离太太远些。”
他果然退得更远了。
沈素秋的目的达到了,却一点也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呢?她觉得心更闷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难受得她一整天都提不起力气。
回府后她去三太太雪樵那里坐了坐,老三是她在这个府里为数不多的玩伴。两人都是冷冷的性子,每次沈素秋来她这,就这么坐着打毛衣。钟雪樵也陪她这么坐着,一坐大半天,像是神交许久。沈素秋觉得这比端着香槟杯走来走去更让她省心,她享受这样默契的沉默。
“听丫鬟们说,你下午去城里了?”
三太太雪樵为人孤僻,屋子里的陈设也和人一般,空落落的,除了基本的几件家具,称得上装饰的,只有墙上的几幅挂画。
起初沈素秋看她照顾得精细,日日命人用鸡毛掸子清理着上面的灰,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以为是什么名家手笔。后来听雪樵自己说,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自己画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沈素秋突然有些嫉妒她,为什么她可以留下那些画?而自己的书要被全部销毁?邱守成总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去了。”
沈素秋回答着三太太片刻前的提问,眼睛停留在那些画上,久久不能回神。
“没什么意思,可能是在府里待久了,出去了反而没意思。”
沈素秋想起童年父亲捡的一条小狼,捡到时快断气了。她喂它喝人奶,细心照料,陪着它日益健壮,后来放它回归山林。没多久再遇到,就这么饿死在路边,暴晒成了一张皮,瘦得连巡山的猎户都不稀罕捡。
有时沈素秋觉得邱守成给自己的也是这样的“奶嘴”,喂自己喝着奶,喝着喝着,喝习惯了,想要戒断,就像戒鸦片瘾一样,会要自己的命。
“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
雪樵陪她望着那些画,正当中是木兰秋狝。秋后斜阳如碎金般照在女将花木兰身上,她拔弓拉弩,伟岸的身影在塞上高原上飞扬。
“我回去了。”
沈素秋留下打到一半的毛衣,她总是留下些做到一半的半成品,下次来这儿继续织。
雪樵送她出门,让仆人为她点灯。明黄色的纸皮灯笼溶在月色里,像是两只闪烁的牛眼睛。沈素秋对丫鬟们说,别跟着了,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可太太脚上有疾,这黑灯瞎火……
不用你提醒我。沈素秋说,不用你提醒我我是个残废。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提着灯笼,放任女人独自沿着水渠往黑暗深处走。
沈素秋裹着单衣,来到花园里坐了会。邱府的花园并不大,花的成色也不好。
早前四太太温灵喜欢月季,邱守成就让人种满了月季。过两天,她又说喜欢杜鹃,于是又挖了改种杜鹃。再过几天,又说月季和杜鹃都不好,都是洋人花,显得不爱国,改种牡丹吧,国色天香,血统纯正。邱老太爷都听她的,谁让她和牡丹花一样美呢?
男人爱你时,心肝脾肺肾都愿意插进肚子捞到你面前,不爱你时,种什么花都不允你做主。沈素秋觉得自己看什么想什么,这不太好。她觉得邱守成错了,女人不看书,光看花,也一样容易想得多。
根本无关乎看什么。
花园里又吹起了风,午后的那场雨,带来了些迟到的凉意。沈素秋正准备回房,身后忽地刮过一阵细响。
她正要出声,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地卷进了假山后,男人的喘息声扑打在脸膛,两只大手不停抚摸着她全身。沈素秋下意识想将他推开,无奈力气悬殊,她被男人紧紧箍在了怀里。
“我好想你。”
周铁生乱亲乱啃在她脖间,像只快要渴死的牛。
“我想要你。”
男人将她拦腰抱起,放到一处石墩上,鼻尖抵在她额头,用胡渣去擦她的脸。
沈素秋的脸烧成一片,她抗拒着男人的接近,心里却有些诡异的奇妙。
“你喜欢这样对不对?”周铁生贴着她的脸,用倒三角的虎牙剐蹭着她耳垂。
沈素秋抱着他的身子,软塌塌地陷进他怀里,像陷进一湾流沙。无数欲.望的小兔在皮肤下乱蹿。这才是周铁生,她所熟悉的周铁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周铁生,横冲直撞得连那事都像是一场抢劫的周铁生。
“你白天装得真好。”
沈素秋抱着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没有牛粪味,只有粟米香,粮食的气息,像一锅香喷喷的黑米。
“不装老实怎么要你?”
男人还在乱摸乱啃,沈素秋有点烦了。
“你跟他一样,”她淡淡地说,“从来都不问我愿意不愿意。”